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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七)

    那一夜,他拥着她入眠,半梦半醒间,妙华听到他沉沉的叹息声,低低响在耳边,却怎么也困倦的睁不开眼睛。晨起醒来时,已是日光大盛,号角声响起,她才知道他已经出发了。误了送行,多多少少有些遗憾。可是却一再说服自己,他此去定会无虞,安然归来。

    琮儿正到了长得最快的时候,几乎一天一个样子,妙华专心照顾他,也觉得时光飞逝。半个月后,传来了拓跋适带兵节节胜利的消息,她听到时,不觉弯了弯唇角,如释重负般的舒了口气。对着琮儿道:“你阿耶过不了多久便回来了,到时候琮儿会不会不认识他了?”琮儿吃着手,对着她挥了挥小拳头,咿咿呀呀地学着她的话:“阿……耶……”虽然话语含糊,但是却是他开口说得第一句话,妙华不由得惊喜,抱起他在脸颊上大大地亲了一口。胭脂的痕迹印在他白皙的脸上,有几分滑稽,正要伸手去替他擦拭时,却听到宫人来报,皇后已到了宫门口。

    入宫这么多年,她和齐徽容的交往甚是寥寥,皇后本就是个清冷严肃的人,她也不喜欢掺和到宫中的是是非非中,因此很少穿过复道,踏入宫中。虽说如此,可也算相安无事了多年,保持着宠妃和皇后之间,微妙又刚刚好的距离,从无龃龉。今日,却不知她为何来此,在拓跋适离开洛阳的时候。拓跋适的话犹在耳边,他说宇文婵并非自戕,一切都是齐家做的,皇后并非无辜。再联系到上一个孩子的隐痛,妙华的戒备之心骤起,将琮儿递给了乳母,摆了摆手示意她退下。

    不过片刻,齐徽容便到了殿外。妙华依礼上前,郑重行礼,十分谨慎恭敬的样子。齐徽容却抬手扶住了她,阻止了她即将跪地的动作,口中道:“昭仪何须如此多礼!”妙华于是站起了身,将齐徽容延请到了殿中。

    齐徽容四下打量着这座久负盛名的凌波殿,原本漠然的眼神中,此时也带上了赞叹的神情。说起来,她自桐羽宫落成起,一次都没有来过,宫妃们总在她的耳边或惊叹或嫉妒地夸赞着这里的繁华精致,她却从没有想来亲眼看看。今日才知,那些被她视为过分夸张的描述,却原来毫无虚言。天地珍奇,帝王富贵,匠心巧思,造物神奇,所有的一切都能在此找到依据。一路走过来所见的奇花异草不过是前奏,来到殿中方知拓跋适的用心良苦。因是夏日,她的窗上蒙着一层绿色的窗纱,不同于寻常坚硬又疏散的窗纱,这里所糊的却是最上乘的绿绮纱,因为柔软轻薄,工艺繁复,大魏无处寻得,需要从南朝得来。每年数量稀少,宫妃们的衣裳都难有这样的材质,而她却用来做窗纱。因为那纱窗的颜色,整个殿中都呈现出一种雾蒙蒙的美感。

    看到皇后的目光,妙华有几分赧然。虽然她一向不注重这些,也不知这个东西到底价值几何,但是依瞎是知道其中的奢靡浪费。只是曾经的她,根本没有将心思放在这些地方,也就一切都由着拓跋适来了。

    亲自奉了茶给齐徽容,坐在了她下首的藻席之上,妙华垂着眼睛,一片贞静温柔之态,等着皇后先开口。

    齐徽容嗅着茶香,轻啜了一口。她生于世家大族,自小礼仪周备,所以一举一动都优雅无匹,让人觉得享受。慢慢将杯盏递给大长秋桓贞后,她才缓缓开口,对妙华道:“以往只听人说,你这里富丽堂皇,今日一来,才知竟如此精致非凡。须弥宝境,兜率净宫所不能比肩也。”

    妙华听不出她的意思,不明白这到底算是一种赞叹,还是一种指责。只有微微欠了欠身,不卑不亢地答:“妾一心向佛,很少留心到这些,想来也是糟蹋了好东西。”

    齐徽容缓缓摇了摇头:“你虽不介意,到底是圣上的一片良苦用心!圣上肯做,谁又能说什么呢?”

    说到这里,妙华才觉得有些怪怪的,她看了眼皇后,想着该如何去回答。即使知道那个孩子的事与齐家有关,她依然相信着皇后,毕竟她是那样清冷高贵的一个人,似乎从来都目无下尘的样子。这样的女子,就算倨傲不好亲近,但是应该也不屑于做那些龌龊的事情。即使妙华一直都能体察到,她对拓跋适的心,却还是不愿意将她联想到这些事情上。

    可是,今日的话,说出来带着几分寂寥,仿佛是一种难得的外显,幽怨之气连妙华都能感觉到。

    可能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齐徽容淡淡地看了眼桓贞。大长秋是宫中最会察言观色的人,这一眼他便明白了,带着一种随从退了出去,顺便还掩上了门。

    妙华看着紧掩的门扉,心下有些不安。与宇文婵的事情,让她开始惧怕于和别人独处一室。

    皇后看出了这一点,只是温柔地笑了笑:“咱们相识并非一日,还以为你多少会了解本宫的性子呢。想不到你会如此戒备。”她的眉目十分清秀美丽,淡然高远的好像一幅泼墨山水一般,此时一笑,无端寂寥。

    妙华忙伏了伏身子,作为告罪。

    “此时天下大乱,咱们这些人无力为国为圣上做什么,难道还会在这深宫之中做困兽之斗吗?”齐徽容看着妙华,讽刺地笑了笑,“宇文穆打着诛妖妃的旗号作乱,依我看,那不过是借口,你哪里会是妖妃呢?从第一次见你,便知道你是个性情单纯高洁的女郎,只不过是圣上执迷太过罢了。”

    “你怕是没有见过先帝的左昭仪吧,说起来,她还是你的姨母,你和她像也不像,却不想都会让拓跋家的男人如此着迷,也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因果。记得曾经有个巫祝对拓跋家的祖上预言,拓跋家世出情种,那时本宫嫁给还是广陵王的圣上为王妃时,还以为自己会是预言的主角呢……”

    说到这一句时,她扬起了脸,一向清冷的眼眸中,忽然隐隐聚起了薄雾。妙华一时无言,不知道该不该去接这句话。或许是被这种凄恻的感情所染,她亦觉得有几分恻然。无论是死了的宇文婵,还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她们都不过是过得不幸福的女子罢了。肩负着家族的重担,闭锁在深宫内院,比瑶光寺那些被迫出家的比丘尼还要可怜几分。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芸芸众生,各有各的苦。她不由得想起了曾经坐在瑶光寺大殿的台阶上,来来往往的人,皆是有所求的,大多都不幸福。而这纷乱的世道,不过是将那种痛苦,用更血淋淋的方式呈现出来罢了。而一个心怀苦痛的人,如何能安慰另一个同样苦痛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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