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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五章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五)

    雪下得极静,无声无息便遮蔽了这个庭院,廊下站着的仆从亦是安静,半点也不敢发出声来。此番回来后,她的话便更少了,每一日不是在嘉木殿侍疾,便是在凌波殿中礼佛,面容上到未见愁苦之色,只是平静莫名,冰冷莫名。她一直都是个冷美人,鲜少笑,如今更让人难以亲近。除了身边那几个旧人,其他侍从们都不大敢近前服侍,当然自从回来后,她连雁书他们都疏远了,偶尔说话也只是对着浣瑾。

    天色灰蒙蒙一片,没有想到会有人忽然造访。而来的人不是别人,却是很少踏足后殿的皇后。皇后和昭仪,一直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算不上多亲昵,也很少传出不合的消息,就像是两个毫不相关的存在一般。自从圣上病重,皇后也会时常前来,但是却从不踏足凌波殿,也总会和妙华侍疾的时间错开,仿佛并不愿意相见。

    然而今日她却来了,婢子为她撑着伞,伞下的她有着比冰雪更清冷的气质,然而,曾经注重保养,容颜多年都丝毫未损的人,短短数月,便以猝不及防的速度衰老着。她仍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却也成了一个满含愁绪的妇人。凌波殿侍候的宫人都有几分讶异,却低垂着头,如以往一般恭顺有礼。

    “昭仪可在?”大长秋谴人上前问话,声音不大不小,足够传入妙华的耳中。

    妙华缓缓睁开眼睛,自蒲团上起身,理了理身上的衣衫。门被打开,妙华走出殿,行礼相迎。从齐徽容的眼里看去,她衣衫素净,脂粉未施,只衬得一头青丝如云如雾,光芒流转。微微抬起脸,眼睛里仍有楚楚泪水,越发娇弱可人。我见犹怜,更遑论他……齐徽容叹了口气,轻轻挽起了她的手,将她扶了起来。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殿内的两人也一时无言,只是安静对坐。茶香袅袅袭来,其中还夹杂着她身上浅浅的香味,仿佛给这漫长冬日平添了几分生动。

    “原以为你不会再回来的。”齐徽容呷了口茶,缓缓道。不同于以往的倨傲冷漠,反而多了一层浅浅的疲惫和无奈。一动之下,眼底的细纹全然暴露,显然衰老已先于一切降临在了她的头上。这样的发现,让妙华有些酸楚。这个人曾是碧菱湖畔,她无法亵渎去看的存在,那样的高洁无尘,就好像开在彼岸的杜若花,只有芳香,却窥不见形状。那时候她只是一个寻常的女史,入宫没有多久,面对广陵王突如其来的好感,慌乱的不知所措。她记得自己愚蠢的对她说:“这些都是广陵王殿下送的东西,妾愚笨粗陋不配拥有。”而那时的她,只是疏淡的看着她,看不出任何的情绪起伏,只是漠然:“既然是殿下交给你的,你便直接还给他吧!”那时候她只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十分冷淡,一点也没有寻常夫妻的恩爱无间。可是隔着这么久的时光去看,当年的她却有着那样悲伤的背影。面对他身边出现的桃红柳绿,莺莺燕燕,她似乎从来都不在意,然而当妙华终于完全明白了男女之情后,才明白,那不是不爱,而是爱入骨髓。她对圣上的爱,不是皇后对皇上那般的举案齐眉之爱,而是妻子对丈夫,最诚挚的爱。因为太爱,所以眼里不揉沙子,但是良好的教养和清冷的个性都让她无法如市井妇人般撒泼卖疯,所以只有一次次的伤心,然后是伤心后漫长的无言以对。他们这么多年的疏淡,便是一次又一次的身心折磨,直到儿子出了事,他也重病不起,这才让她再也受不住打击,完全崩溃了。

    妙华拢了拢衣袖,觉得有些冷。她身子也不好,一到冬日便是断断续续的咳嗽,身子冷得就像是从冰里捞出来似的。他们之间纠葛在深宫中,没有一个获得幸福。一个人的情深意笃,换不回所有人的皆大欢喜,爱的越深,伤害的便越深。

    “妾本来就是去寻圣上的,怎么会一去不返呢?”茶水的热气,让她的面容都有几分朦胧。看不出她的情绪,只是这句话说得淡极了,完全不是她寻常的语气。虽然阖宫之人都觉得她是个深居浅出的冷美人,风露清愁的样子像极了当年的左昭仪,可是她却知道这个女孩子曾经有多么灵动可爱的一面,她的心是柔软的,鲜活的,有着对一切事物的好奇心,还有几分执拗和倔强。她知道,正是这一点吸引着她的丈夫,那个和她一样不能恣意喜怒的人。相似的人会互相理解,然而最终会爱上那个与他不一样的,好弥补他缺失的一切。

    “清河王……可好?”齐徽容又问。

    他可好?吞并了并州,掌握着凉州,操控着荆州,天下已有三分之一落入了他的手中。如今的敌手唯有幽州的李惟,南朝的昏君……还有奄奄一息的当今圣上。他或许会为自己离开而神伤片刻,但是接下来他还是会为了唾手可得的权势而再次意气风发。他们的衰败倾颓是他无法顾及的另一个世界,她爱过他,却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妙华摇了摇头。齐徽容却笑了,笑着笑着却有了泪:“我有意成全,阿妙你偏偏是不领情的。你为何还要回来,圣上当年亲手拆散了你们,你们好不容易能在一起,为何要回来!”

    话到最后,尾音中竟然有了凄厉之感。妙华愣了片刻,才终于明白了一切:“原来我落到宇文穆手中,原来他能知道,都是你的安排……”不知为什么,知道了真相后,她并没有愤怒,只是无奈,“那么,你能告诉我,若是拓跋逸赶来时,我已经从了宇文穆,又该如何呢?”

    妙华已经知道了答案,却还是质问了这样一句。

    齐徽容一时无言,别扭地将脸转到一边,道:“宇文穆亦有意于你,从了他,他还是会对你好……”

    妙华的脸上有悲哀的笑意:“皇后殿下给我安排地这样好,我依礼应当感激不尽,只是有句话再不好听,今日也要说出来的。”

    语罢,她没有得到她的允准,便径直又道:“皇后娘娘派了人在妾周围,妾一直都知道,只不过并无争心,所以从不理会。但是,殿下不该以宇文贵嫔的事嫁祸,宇文家的反叛,才是所有一切的开端。女子间的恩恩怨怨,若是牵累到了江山,那便过分了。”

    齐徽容的脸色疏忽惨白如纸,这些她应该也是知道的,如今这般残破不安的江山,是她给丈夫带来的祸患,间接导致了他如今的情况。

    许久,只听得她嗫喏道:“不是我……”

    不是她,也会是齐家。他们都落入了拓跋逸的陷阱中,用皇长子的事,引发了齐家和宇文家的相互忌惮,最终才有了后来的一切。对啊,怎能怪她,一切都是那个人做的啊!那个如玉温良,如月温柔的男子,如今已是面目全非。也罢,自此尘归尘,土归土,她的人生再也不会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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