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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六)

    妙华这个人温顺起来比谁都温顺,执拗起来也比谁都执拗。拓跋适的病体愈发沉重,阖宫御医都束手无策,甚至陆陆续续还有民间的神医被请入宫中,然而毒却深入骨髓,竟是毫无办法了。重臣亲贵被召至嘉木殿,已经有了最坏的打算,似乎所有人都作起了最坏的打算。妙华拜佛的时间越来越长,饮食也越来越少。

    “何苦呢!朕的阿妙要长长久久的活着,将来儿孙满堂,享受天伦之乐,朕才安心。”有一日,拓跋适清醒了片刻,看着枯坐在榻边,面色苍白的妙华道。显然,她的情况已然被他察觉。

    “圣上若是不在了,妾如何能独活下去……”她忽然有了泪意,像个小女孩一般趴在他的膝头,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想来她还不满二十,便因为他尝尽了人间悲苦。一时气血涌动,重重咳了起来,唯有苍白的手停在她乌黑的发上,鲜明的色彩对比,越发让他心疼。

    “阿妙,你这么说,朕……很欢喜……”他有些哽咽,“可是,琮儿还那样小,你如何舍得他……朕也舍不得你,但是转世轮回的路上若是带着你,朕无法安心……你听话,朕往生后,会有人替朕照顾你……”

    她忽然抬起头,猛烈地摇着,声音有些喑哑:“琮儿自有人照顾,妾已有了安排。可是圣上,妾不要别人照顾,这个世上唯有你肯纵着妾,你若是去了,妾会很可怜的……”

    她说着这样孩子气的话,人又哭成这样,拓跋适只觉得心揪着疼。她的每句话中都表露出了对自己的依恋,让他着实受宠若惊。期待了这么多年的事情终于发生,然而却并不是个合适的时机。他如今只希望她能好好的,平静亦或是冷漠地接受他的死亡。他知道,她心中的人仍是拓拔逸,对自己不过是愧疚和不舍,但是若有可能,他反而希望她仍如当年一般,拒绝着他,恨着他,如此才会好过一些。

    长长叹息了一声,觉得空气里到处都是压抑着的衰败气息。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然而此生却没有过好,空留许多遗憾。

    他用手指轻轻擦拭着她脸上的泪痕,无边温柔:“朕记得你很怕朕,怎么,如今不怕了?莫要说傻话,你已经被朕耽误了许多年,今后要按自己的心意好好去活。否则,朕在佛菩萨面前都无法交待,罪业又深了一层。阿妙,朕对你不好,一直都不好……”

    她拼命摇头:“你对我有多好,我都知道……”

    然而他还是说下去:“阿妙的心肠太软,被些许温存就能打动。其实朕只是贪图你的美色罢了,若说还有其他,那便是不甘心。这个世上所有的人都偏心璧郎,朕偏不让他如意,他爱你,朕便抢走腻,让他一辈子都在得不到的痛苦中挣扎。”

    他的唇角浮出了一抹笑意:“你看,朕多坏,陪着这样一个坏人去死,多不值得!”

    然而他越是这样说,妙华就越冰凉绝望。

    她都记得,好都记得,坏却逐渐模糊。他们说的对,她的心肠总是柔软的,从来存在记忆中的都是别人的好,只有一个人例外。

    她记得大雪里他温暖的怀抱,记得桐羽宫四时的美景,记得他宠溺的笑容,也记得他无限包容的眸光……她刻意忽略了曾经临幸时的粗暴,忽略了金墉城的寂寥,还有无数次的禁锢与伤害。

    然而,对于那个人,她只记得他如今的机关算尽,却忘了曾经爱过的一切。

    她不是眷恋于拓跋适的宠爱,她只是不想去面对那个人罢了。与其说是忠贞不渝,不如说是心灰意冷。她甚至恶毒地想过,若是拓拔逸得知了她的死讯,会不会后悔他抛下她后所作的一切。

    “娘娘,你到底想怎样?!”质问她的人是阿耶。这是这个月他第五次入宫了,加起来比以往一年的次数都多。妙华时常会忘了父亲的样子,就像当年在瑶光寺一般。对于她而言,不过是换了个地方,他们父女之间,还是永远的亲情淡漠。

    殿外的雪仍在漫天飞舞,银装素裹的世界,仿佛能遮蔽一切痕迹,让整个人世都干净无垢。

    “阿耶此番前来,又有什么说辞?”妙华神色怏怏的,皮肤苍白如纸,身形飘若飞絮,唯有唇色夸张的红。御医诊脉,说是气血过虚所致,而那抹鲜红,是因为她高热不退所致。

    沈云礼觉得烦躁又不安,沉着身道:“娘娘该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无论圣上如何,你还有皇子傍身,更何况……”

    “更何况,我还与清河殿下有私情,若是他践祚登基,我依然可以靠着出卖色相,婉转邀宠。如此,便可保沈家和贺娄家恩宠不衰……对吗?父亲大人!”妙华打断了他的话,挑着眉毛,笑道。她生得清丽,此时却笑得妩媚。

    见她说得难听露骨,沈云礼略尴尬地咳了几声,捧着茶盏的手微微一抖,有几滴茶汤溅了出来,弄湿了紫檀木矮几。

    “当年我不愿入宫,父亲大人也曾这般苦口婆心过。若是那时得您允许嫁给清河王,如何会有如今的尴尬。父亲大人向来精明,这件事上却是漏算了,不知道是否后悔?”

    沈云礼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一向仪容风姿无懈可击的人,此时却连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许久,他才重新开口了。

    “娘娘说笑了,世事无常,哪里是人能左右的。不过是随波浮沉,苟且在这乱世偷生罢了。娘娘考虑的是自己的情爱,而臣却不得不考虑整个沈家的存亡。当初在南朝时,沈家便惨遭族灭之祸,后来你叔叔又……莲奴,我的女儿!阿耶唯有战战兢兢,一步都不能踏错啊!”他说道最后改了称呼,竟有几分酸楚之意,眼睛也红了。

    “为什么不是阿姊,为什么从来牺牲的只有我!”妙华迫近一步,跪坐在他眼前,凄楚地问。

    这次沈云礼的眼睛再也没有躲闪,对着她道:“阿耶何尝不想啊,你安安稳稳地待在佛寺中,到了岁数给你寻一门好亲事,不求大富大贵,只要为人忠厚,对你好就行。可是,你私自出府,遇上了清河王,后来你又献舞御前……我对不起你娘亲,但是也只是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孩子,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当年阿耶不希望你为清河王做傻事,如今更不希望你为圣上做傻事啊!”

    妙华楞楞地听他说完,颓然坐在了地上。眼前的人是她的阿耶,话说得半真半假,可是他真的老了许多,也真的愿意用那样慈爱的目光看她,如她无数次期盼的那样。

    命运生着一双覆雨翻云的手,让芸芸众生都被捉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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