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花
白玉盘从云层中渐渐露出真面目,凌厉的边缘由明亮变得模糊,光线逐渐暗淡平常,隐没在变成陈旧布匹般的深色。
色彩深浅不同的空更像是胡乱拼凑着的布匹,不平滑的面料上缠结着云絮,没有定向地漂竿移动。
在大多数生物都进入睡眠的时间里,无名的森林里有这样几个人。
满面愁容的络腮胡大汉。
装束另类、皮肤黝黑的两个年轻人。
叽叽喳喳个不停的十岁女孩。
还有那个神秘的、不肯露出真容的白衣青年。
“失踪?”江祺重复了这两个字,始终保持着与不到他腰高的女孩双目平视的姿态。
阿仰舒的话很多,声音尖尖细细的,吵嚷起来情绪激动,整张脸通红通红的,听起来像是有一群鸭子在剑
赵兴听得耳朵疼,把脸别开一边。
牙和勾两兄弟倒是已经习惯了,在和那神秘青年一样默默倾听的同时,一边从那些逻辑跳跃的话语里点出关键,一边还要不动声色地进行补充和明。
从他们的叙述中,赵兴和江祺了解到一桩老套的故事。
寨子里的年轻人自受族规和习俗的拘束,不得离开寨子外出。听着外来人描述的精彩世界,他们自就对外面的空充满向往。
而成年之后,对一成不变的生活早已感到厌倦的年轻人们迫切地想要做出改变。失去束缚的年轻人们兴奋而冲动,他们很快地做出自以为周全的决定,收拾好行囊,奔向在他们想象中的繁华堂——帝都。
而也是从此,他们杳无音讯,彻底割断了与偏远故乡的联系。
“徐林是他们最后接触过的人。”阿仰舒的声音不再轻快,她的语速慢下来,声音很低很,“纳吉顿当过他的护卫,字据上写得很清楚,可我们上门去找他对质的时候,他却不肯承认。反倒诬陷我们是骗子,用扫帚把我们赶了出来。”
女孩的眼中泛起泪花:“我一定要找到纳吉顿,他很聪明也很厉害,一定不会有事的。我先让欺负他的人长教训,再把他带回寨子里。”
“傻瓜。”女孩突然诡异一笑,不屑地向上翻了个白眼,然后对青年,“她真是太过幼稚,和这样愚笨的鬼共用一个身体,老实我很不习惯。”
阿仰舒难过的表情僵硬在脸上,她怯怯地瞥了牙和勾一眼,埋着头:“大哥哥,你是个好人,你帮帮我吧,我要去找我的哥哥,他和你一样高——”
“我本来是不想帮她的,但她实在是太吵了。她话的声音就像是池塘里那些鸭子的叫声,而哭起来的时候,就像是野猪的嚎剑”
“可惜就她这样愚钝的性子,在修行方面简直一窍不通,这辈子至少还要再等十年。”阿仰舒从袖袋里掏出个什么东西,然后抛进自己的嘴里,咯嘣地嚼出声音来,“不过她做的糖挺好吃,也算是有点用。”
“第六个阿仰舒。”阿仰舒含糊不清地道,“我管这个东西叫阿仰舒六号,因为她是第六个阿仰舒。卯让家的孩子们都想让那个他们记载着的、最厉害的阿仰舒活下去,所以才会有那么多阿仰舒,一个又一个。”
很久以前的卯让河畔,那里孕育出了一个赋卓绝的女子。她没有强大的体魄,却长着一张让人既害怕又好奇的嘴。
阿仰舒能够预言。
她是卯让寨子里代代相传的血脉,是最纯洁智慧的圣女。她预言好运和灾祸,也预言瑞雪和洪水。人们有时开心,有时不开心。
起初,她知道笑是高兴,哭是不高兴。
但随着预言的增加和不断被验证,比起敬畏,她变得让人更加害怕。
所以笑不一定是高兴,哭也不一定是不高兴。
阿仰舒觉得很无趣,她开始不习惯那种诡异的沉默,和自己从未离开过的淳朴故土。
她去了远方。
很远很远的地方。
远渡重洋。
真正的阿仰舒再次占据了女孩的身体,挂着泪花的一双圆眼睛弯得像月亮,表情鲜活起来,她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个半蹲着的青年,孩子般兴奋道:“真有趣,她什么都知道,但却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女孩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我能感觉到,你和我是一样的人。”
阿仰舒恶劣的笑了笑,露出一个有些困惑的表情,摇头道:“可我不明白,你已经拥有了年轻的生命和超然的赋。”
江祺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轻笑了声道:“阿仰舒不是知道一切未知吗?”
阿仰舒挑眉看着这个青年:“但世上有很多她不知道的已知。”
又不人话了,赵兴把头偏向一边,眯着眼打了个哈欠。
“我们在调查一起很大的案子,也和徐林、主要是他背后的人有关。”江祺道,“不会妨碍到前辈你们。”
“孩子,你刚刚拒绝了我。”语气是不虞的,阿仰舒的表情有些惊讶,她夸张地张了张嘴,摊着手道,“我不敢相信,你竟然拒绝了我。”
“但我不容许你的拒绝。”阿仰舒伸出两个手指,指了指自己之后又指向对方,“我会跟着你们。”
“你难道不好奇那些花吗?”阿仰舒从笼中走出,绕开那蹲着的青年,兀自来到关着两只体型介于人与修蛇之间的丑陋怪物。
女孩笑着伸出手,轻柔地触摸着那只从笼中伸出的、长满蛇鳞的青手:“多有趣的尝试,制造它的人一定是个才,要不就是个疯子。你知道吗,我忽然想到一个老朋友。如果他还活着,一定很老很老。”
“您想什么?什么是花?”青年困惑地看向她,露出询问的眼神。
“花,就是繁殖,是发展。”阿仰舒道,“无论从体能还是身体素质来看,人都是陆地上最脆弱的生物。但就是最脆弱的人,将自己称为万物之长。但其实,要成为真正的万物之长,他们必须不断繁殖和发展,才有可能让自己的身体和不断被黑暗侵染的世界相适应。”
“这些花,不是最好的。但很显然,他们已经开始了。”阿仰舒露出一个有些欣慰的笑,“我等了很久,披着不死的躯壳,其实很疲惫。”
“在苏醒的过程中,我死了五次。”阿仰舒摩挲着那只青手上的青黑色鳞片,动作柔和无比,眼神却骤然凶狠,“道不让我活,可我不服。就像你不服我。”
“你身上有花的味道,”阿仰舒闪身回到江祺身边,沉醉地抚摸着那柄古朴的方剑,要求道,“让我见他。”
见对方没有动静,阿仰舒以为江祺没听懂,她重复道:“那只怪物,他很特别,被你放到了哪里?”
“他不是花,也不是怪物。”青年的目光一沉,丛中忽然现出几个身着黑袍的蒙面人。
牙和勾感觉到来者不善,双双拔刀。
阿仰舒目光晦暗。
只见蒙面人双手结印,四人跳上那铁笼的四角,黑袍一掀就地打坐念咒。
另四人则是合掌一呼,分开的对掌中俨然一道符咒,自掌心扩大,像吹糖人般慢慢变鼓走形。
一张巨阵在地面上展开,阿仰舒不知道自己此刻该些什么,除了惊讶,她大概什么情绪都淡却了。
方形的巨阵以白色的流动灵气在地面上展开,地下发出的幽幽蓝光则让人联想到那些力量纯净、色彩明亮的灵石。
一股巨风自平地上猛然生起,落枝和碎叶被卷动着飞扬起来,无意地撞击着坚固的牢笼。
“阿仰舒前辈,我想我改主意了。”随着那座庞然大物在自己眼前快速消失,江祺像个得逞的孩子,去而复返的赵兴从林中牵出一个巨大的黑影。
江祺道:“若诸位不嫌弃,请同坐。”
牙和勾面面相觑,最终把目光一起投到了阿仰舒的脸上。
女孩的表情平静许久,让人觉得有些木讷的脸上忽然出现一丝缝隙。阿仰舒开心地抱住青年的胳膊,雀跃道:“阿仰舒你同意了,大哥哥你真好!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吧,现在就去那个什么庄里,去找徐林,然后揪住他去报官!”
赵心脸色变换了一下:“我们就是官。”
“官?”阿仰舒皱着脸,“都是大胡子你这样的?”
“没大没。”赵兴哼了声,将马车停稳,撩开车帘让青年先上。
没有马扎,青年一跃便上了马车,动作却并不难看,他复杂地回看了一眼三人:“请——”
……
在车轮疾行了一个时辰后,那匹破烂得不像样子的棕马终于流干了血,被风吹得瘪瘪的,纸片儿一样斜歪到了不平的路面上。
徐若谷和徐若水从一个点赶来,两兄弟红着脸在那架马车前大喘气。
徐若水从没少磕磕碰碰,不少和人打架,虽然打得不怎么好看,好歹有个经验在,知道往哪儿打最疼,也知道往哪儿打看着没事、其实擅厉害。
他知道跑步怎样最省力。
但再省力,也省不出无穷无尽的力。
作为没有修为的普通少年,徐若谷和徐若水已经到了极限。
当两道混在一起的汗臭味带着咸风飘向许仙仙的时候,两面刚好从那“纸片”里解脱出来。
许仙仙能想象到她化作人形后一脸嫌弃捏鼻子捂嘴的模样。
但不知怎么想着想着,那曼妙的身形上就蹦出来个硕大的狐狸脑袋。
徐若水和徐若谷在原地缓了好久,一时间只有尽量克制的粗重喘声。
徐若水把手松开车辕,酸痛的手臂几乎无法做出后背的动作。手掌覆盖之处,一片汗湿。
比起他哥,徐若谷只能更糟。脸色煞白得不出话,紧闭了闭眼后正想清个嗓子,一张嘴音都变了。
徐若谷的声音半实半虚,他不开玩笑地盯着许仙仙:“青羡姑娘,再跑下去,得出人命了。”
“是我考虑不周。”许仙仙也知道自己处理有些不当,光顾着心里着急,却几乎忘了这两兄弟只是普通人。虽然符车轻得不像话,但跑这一个时辰可是满算满打的一个时辰。
“那现在怎么办,唯一的马也没了。”眼皮合上,睫毛上挂的全是细细的汗珠。徐若水长舒了口气:“马车还要吗?”
许仙仙点点头:“我有法子。”
两兄弟亲眼看见一缕白烟从那马身上冒出,一缕烟似的钻进了女子身上。
被汗水濡湿得不清醒的头脑被风吹得渐渐冷静下来,许仙仙觉得自己太过冲动,叹着气在车板上掰自己的指头。
徐若谷离她最近,听见一句:“又少两张。”便问了句:“什么又少两张?”
然后他便发现这个双十年华的妙龄女子竟然像个孩子般撅了噘嘴,整个脑袋都耷拉下来,像只可怜的狗。
“下面这段路不算在京畿道。”女子再原地眯了眯眼,仿佛是在极力辨认着什么。
徐若谷果然发现前面有个路标,看样子都还是新的,颜料的色彩鲜艳无比,又极容易辨认。
他有些疑惑:“所以?”
“没有限空令。”只听女子重重叹了声,然后用力伸展了一下手臂,认真地看向他们,“御空而行,可有听闻。”
徐若水:“略有耳闻。”
徐若谷慢了一拍,但还是紧跟上:“看见过一次,但我也不太确定那到底是——”
“都了那肯定是鸟,”徐若水即使没什么话的力气还要和他吵,他气弱道,“帝都城内谁敢御空而行,况且飞速至此,国师府的人绝对不会不理。“
“我不——和你争,”徐若谷拿起腰间的水袋灌了两口,含着水道,“看见就是看见,不管它河里不合理。”
“怎么?现在要起飞了?”徐若水问。
许仙仙勉强同意这个法,诚恳地点零头。
见她迟迟不动,徐若谷和徐若水的眼神很快又将他锁定。
“你们最好到我这架马车上来。”许仙仙沉默了一下,然后不自觉地将声音下去。
“我从前也没试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