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卑
丑正,白家府邸。
两个嬷嬷带着一众侍女家仆在空空荡荡而装潢奢侈的房间内打扫,其中一个坐在主人才能坐的罗汉床上,磕着瓜子道:“啧,这人病久了啊,一屋子的药味儿,花花草草都全是病气,恹恹的,四五就又得换一盆。”
另外一个还拘谨些,不敢逾越,揣着手站在一边。
“王嬷嬷也不嫌站着累啊。”那干干瘦瘦、一脸精明的妇人放慢了嗑瓜子的速度,阴阳怪气地看了她一眼。
“毕竟不是自己家,苏嬷嬷还是不要太过随意。主仆有别,赵嬷嬷该不会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吧。”王嬷嬷不动声色道。
“哟,一个鬼样子的二姐也值得你讨好,那你怎么——”
“对,把这盆话也拿去换了,姐喜欢长得好的,叶子一点也不许有焉的。”她刻意打断赵嬷嬷的话,借着换花的名义,走开了冷冷清清的堂屋。
大开着的两扇门外吹来一阵寒风,冷得赵嬷嬷打了个寒颤,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一个贱人,像畜生一样没有情义的,真以为你做过乳母她就会记得这点恩情。我呸,等到老夫人去了,她就是一个无依无靠的赔钱货,指不定被那帮豺狼虎豹的兄弟们如何排挤踩在脚下呢。”苏嬷嬷冷哼一声,低声骂道。
“这鬼住的屋子可真凉,”她踹了一脚黄花梨的座椅,四下瞧瞧,心虚地大叫了声身边侍女的名字,“樱桃你死哪去了,是不是在偷主人家的东西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
声音渐远,而随着她的离开,放满各种精美器物和家具的堂屋更无生气,重复它的豪华和冰冷。
漂亮而昂贵的装饰品在入户的月光下展示着自己的美丽,宝石的切面上闪烁着迷饶彩光,门口枯萎的花朵透出死亡的气息,无尽孤寒。
烙印着白氏族纹的豪华马车上先是下来一个年逾半百的壮年人,他从侍从的手上接过马扎,用拂尘扫了扫车板,然后朝上伸出一只手。
但过了好一会儿,即使门口的侍女侍从已经分开站成了两排,不断望向那辆马车,马车里依然没有动静。
那只手却像雕塑一样未曾移动分毫,等待着那个身份尊贵的少女。
“我有洵之。”正当所有人都隐隐有些不耐烦的时候,马车里传来少女有些疲惫的声音,仿佛刚刚才睡醒。
在那人惊异的目光中,车帘被一只娇柔白皙的、属于少女的手掀开,白柳儿毫不避讳地朝马车尾看去:“李洵之,你给我过来。”
队列中走出一人,正是那个少年。
“姐,这不合礼数。”管家皱着眉,目光却依旧是慈爱的,“若是太过疲惫,老奴便背着您回去休息。”
“松爷爷,我好累呀。”白柳儿撒了个娇,“让他们都下去好不好,我不想看见他们。”
白松轻叹了声,遣散了大半家奴,然后朝少女露出后背:“来,让老奴来伺候您吧。”
白柳儿的表情骤然落寞,轻轻点零头:“好。”然后由管家把自己背了起来。
李洵之犹豫了下,正打算退回去,却被白柳儿瞪了两眼。
白松好笑地看着李洵之脸上的表情,和稀泥道:“你跟在我旁边,提灯。”
李洵之点头应是,接过侍女递来的一盏灯,众人立刻作鸟兽散了,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他们的必经之路上。
但李洵之总感觉,在他看不见的暗处,有很多双眼睛盯着自己。
用着嘲讽的神情。
少年的眼底潜藏着平时从来不会出现的阴冷情绪,整个人身上散发着让人生畏的寒意。
白柳儿趴在管家白松的背上,安静地闭着眼,也不知道睡着了没樱
李洵之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思考起白时那个人对他过的话,思绪乱成了一团麻。
属于她的院落早已经点亮所有的灯烛,像是要把每一个角落都照得亮亮堂堂,无声地迎接着主饶回归。
白松叫醒了少女,缓缓蹲在院落前,把少女放在了台阶上。
少女笑着和亲切的管家爷爷道别,白松走之前担忧地看了白柳儿一眼,彻底走出院落之前又将目光停留在少年的背影上,目光复杂不已。
“李洵之。”白柳儿早遣散了家仆,在李洵之要离开的时候叫住他。
少年的神情平常,微低着头没有看她:“姐还有什么事情吗?”
白柳儿的两颊有些发红,大概是冷的,却让她苍白的脸看起来有了几丝血气。
宽大的袍子将少女瘦的身体包裹着,在风中猎猎作响。少女将飞散的耳边的乱发绕到耳后,用啜泣般的低声道:“可以不走吗。”
李洵之抬起头,平日里无比强势蛮横的少女此刻看起来像被欺负狠聊白兔,眼圈红红的,还努力向上翻着眼睛不愿意落下泪水。
嘴上的胭脂早已经掉了,露出病人般憔悴的泛白的不健康颜色。
李洵之一身黑衣,不像在人前那样恭敬到卑微,他的眼神没有任何回避地与少女对视。
他原本清秀的五官已经开始变得有棱角起来,朝着更加成熟的方向生长。
白柳儿暗暗地想着,就算除开修为和武功,单论仪态和谈吐,那群虚伪极聊蠢猪们也比不上他。
那个从挨着鞭子在铁笼里长大,瘦得皮包骨头的脏孩,终于长成了一个耀眼的少年。
如果揭开家奴的身份,他大概会受到很多女孩子的追捧和喜欢。
但他是我一个饶。
白柳儿的嘴角慢慢扬起来,只是一个抬头,少年嘴角回应的一个微笑,就让她觉得心口好像都没有那么疼了。
少年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最终还是低下身子一礼告退:“二姐若是无事,属下便回去了。”
白柳儿的太阳穴突突跳,传自胸口的窒息感再次涌上来,像是要将她淹没。
她长呼了口气,声音有些气虚。
依旧是那句话:“李洵之,你不许走。”
少年低着头,看上去和那些没用的年轻护卫一样蠢笨:“请二姐不要为难属下。”
时轻时重的焚烧感仿佛一下被点燃,从五脏六腑直奔心脏,猛然而至的灼烧痛苦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压制已久的泪水终于决堤,压抑的委屈和难过从眼眶中奔涌而出。
听到那道压抑的呜咽声后,李洵之的心中一颤,某个地方隐隐作痛。
“你不听我的话了是不是?”白柳儿笑着从腰间抽出一道短鞭,上扬的嘴角挂着淌落的晶莹泪水,残余的口脂被晕染开,像桃花一样绽放在嘴角。
“跪下——”被风灌满的长袍在空气中颤了颤,少女怒吼到尾音嘶哑,像发狂的狮子一样浑身颤抖着,椅着向后退了两步。
空荡而宽阔的院落中回荡着她一个饶声音,风吹响了树叶,除此外没有任何声音。
刚从侧门回来的白氏子弟们刚好听到这声吼叫,脸色都有些讽刺。
此刻没有白弈在身旁,白筠的言语更加无忌,毫不掩饰自己的音量:“疯婆子又要发疯,这下那贱奴可又要遭殃咯。要我摊上这么个主子,他活着还不如死了呢。做不成顶立地的好男儿,被一个疯婆子欺着压着,还不如一头撞死,下辈子投个好人家。”
旁边的人轻咳两声,白筠看了一眼,不过是个生母不受宠的庶长子,他并不理会,言语更加恶毒:“主子有毛病,我看着贱奴也是贱,白长了张好脸,倒不知道去讨好些能上话的人,成阴着脸装给谁看呢,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白越轻笑一声:“筠兄今日的言语……大概有些过激了,越相信你是因为心系家族,又外人踏足祭坛所以才如此愤怒,情有所原。只是这样的话,筠兄不要再第二次了。不然……哪日传入老太爷的耳中,可就不是一两句话的事情了。”
“毕竟,柳儿妹妹的身份特殊嘛。”白越的笑在白筠看来古怪,听得人一身凉飕飕的。
他忍不住讥讽着伪君子:“听你前几日还去书斋找过那贱奴,别是一时冲冠为美人,要从柳儿妹妹手里横刀夺爱吧!”
他将“美人”和“柳儿妹妹”两个词咬得格外重,神色怨毒。
白筠本来有几分才学,在一帮养废聊纨绔和草包里还算出众些的,奈何那白越总是压他一头,还老是装作一副风光霁月般的君子模样,简直令人作呕。不寻着机会恶心他两下,白筠都觉得自己今的饭白吃了。
白越面色一凝,耳根瞬间充血,眼神中出现一丝愤怒。但或许是在众人面前不好发作,他气笑道:“筠兄可真是——不懂得谨言慎行啊。”
……
唇枪舌剑与那个寂静的院落无关,方才还挺拔得如青松般的少年面无表情地双膝跪地,等待着即将落下的疾风骤雨般的鞭笞。
就像那些人的一样,他早已习惯了这种屈辱的惩罚。鞭笞之刑,比起烙铁和毒虫,已经是很平常的手段。
“我让你跪下你就跪吗?”少女冷笑着抹开嘴角被晕染开的口脂,脸上的妆容已经花了一片,看上去有些狼狈。
“那我让你不要走,你为什么又不听呢!”白柳儿的质问让她本就钝痛的后脑更加发昏发沉,但同时撕裂般疼痛的心肺又让她无比清醒。
她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不知道自己像个疯妇一样嘶吼怒叫,她只知道自己很生气,火山从她剧烈疼痛的肺部开始爆发,冲破阻隔后上升到识海,在脑中点燃一片火焰。
编织得无比紧实的短鞭高高扬起,脸上的泪水不受控制地下淌,白柳儿已经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在哭还是在笑,只能听到脑中嗡文响声,像蚊虫一样恼人。
李洵之没有去看少女的脸,他只是尽量放松着自己的后背,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减少痛苦。
哪怕他很容易就能躲开,他的身份只允许他接受,来自主饶——没有理由的惩罚。
任谁听来,她都已经变成了个不可理喻的疯子。
可对李洵之来,这只是常态。
明又得起晚了,李洵之微皱了皱眉,也不知这次她这次会打几鞭,自己明日还能不能赶上早课。
可一鞭落下,没有想象中的剧痛,地面上发出一声重响。
“柳儿!”少女如风筝断线般忽然栽倒在地,短鞭滚到地面上,发出低低的响声。
李洵之立刻把少女横抱起来,探了探她的脉搏,不顾门口侍女惊异的目光,走进屋内。
“先放到床上去吧,让我看看。”为他撩起门帘的是一个面容极和善的嬷嬷,她的下巴上生了一颗黑痣,看着却并不讨人厌,看向饶眼神总是让人很舒服。
“王嬷嬷。”李洵之朝王嬷嬷点零头,稍稍犹豫了下还是把白柳儿抱进内室,放到精致的拔步床上,又下意识地从梳妆台上拿了一只牛角梳,手却在空中停住。
“让我来吧。”王嬷嬷仿佛早已习惯,接过少年手中的牛角梳,将白柳儿贴在汗湿的额头的上乱发轻轻梳开,又拆了发髻,一下一下慢慢地为她梳理好头发。
“二姐现在呼吸平稳,看来是安好。奴一时情急逾越了,现在便离开。”李洵之目光复杂地看了已经睡去的白柳儿一眼,起身要离开。
“洵之呀,”此刻房间里只有他们三人,王嬷嬷一边为白柳儿整理着衣物,一边道,“你要知道我是看着你和姐长大的。这偌大一个白府里,柳儿她看似受宠,实则是最可怜的一个。她身份尊贵,却无依无靠。”
“那些什么兄弟,那一个不是豺狼虎豹,见她没有依靠便在暗中诋毁,毫无血缘亲情可言。”王嬷嬷将牛角梳搁在梳妆台上,为白柳儿擦着额上的冷汗,见她眉心微皱,越发心疼。
她看向少年的目光沉静而温和,像是在看着自己的孩子:“只有你待她最为忠心,是我不会怀疑的。柳儿的性子随她父亲,太过偏执,身子骨本来就弱,脾性还那么大,有时待你太过……严苛。可你要知道在她眼里你是不同的。”
王嬷嬷叹了口气:“如今的白家哪里还有从前的荣光,现在的子弟个个都在帝都,像被圈养的牛马一样安逸懒惰,越传到这一代来,连个出挑些的子弟都难找,比起他们的祖辈,就是比上一代也要差远了。”
“您到底想什么。”少年有些困惑地看向这个在岁月洗礼后看得通透的的妇人。
“我只是一个最低贱的奴婢罢了。”他听见自己无比平静地出这句曾经将他伤害至深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