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永诀不周山（2）
不周山风雪依旧，终年寒冬，仿佛是一冢巨大的坟墓。
她头疼欲裂，那些失去的记忆碎片纷繁复杂，却不容她抗拒，硬是一片一片插进她的脑海。这一觉，白绯似乎做了很多梦，在这些梦里，有一个似曾相识的少女或笑或哭，可用得却是她的心来甜来痛。
以至于她醒来时，已泪流满面。
桃花纷落如雨，宛如少女娇羞的容颜，白绯怔怔起身，伸手接过花瓣，不禁脱口低叹道：“这么多年，你们依然这般绚烂。”
她的声音惆怅悲凉，久久地回荡在清流桃林。
“它们等了很久，甚至忽略了时间，只为与你一见苦苦撑着不肯凋零。”
天璇凭空而现，一如千年以前容颜柔美如画，他的发是银白色，一根一根，随风飞舞，发出淡淡的光晕。
桃红林绿的邂逅，自她眼前一幕幕缓缓走过。
她怔着，嘴角却挽起苦笑，“父……，不，兄……我以为你……”
这多么滑稽，等待了千年，她却连如何称呼他都不知！
天璇深深地凝视着她，神情有了然一切的落寞，千年以前他便知道彼此情深缘浅，而如今他与她还隔着道德伦常，预言厄运，天上人间，他早该明白，逃不出这注定的结局。
左右不过如此，他何必留退路，再奢求相逢的温情。
他望着虚空微笑，“绯儿，你可真真正正想起我是谁？”
她阖上双眼，颔首而答，“龙神天璇，天玑的兄长，这天地间我唯一的亲人。”
天璇目光微闪，只觉胸口一痛，嘴上却淡淡道：“那接下来我要说的，你得听清。”白绯攒眉，深觉不详，他自空中落下，俯身坐在她身旁，仿佛诉说着一个古老悠远的故事。
“千年前景少河一病，并非是我出手，而是伽黛对我心存怨恨，迁怒于你，才会利用姬禾加害他，此事虽不是我一手策划，却因我而起。你信伽黛之言，前去阴阳两界轮回墓，自甘毁灭仙身，平复冤怒，我虽有心救你，却终究来迟一步。枉我自负神力超绝，却无法拼凑你碎裂的灵魂，不得已，我使用了转生咒，献我一半血肉渡你重生。”
白绯不禁全身一震。
天璇漫不经心地笑，其实他还想说的是藏在心底千年的遗憾和心痛。
可他没有，也不想承认自己的脆弱。
她知道吗？她会理解吗？当她毅然决然为另一个男子消失在天地间时，可知她兄长未来的岁月将会茫茫无涯？最可怕的是记忆不会消失，它们刻骨铭心，拂拭不去，清晰如昨日，而他将在失去她的岁月里，无人怜悯的活着，神人的长生，是对他最大的惩罚。
“从此我堕入了黑暗的轮回，但愿还有以后，你我还有机会相逢于人世繁华，我不再是高傲自负的天璇，你不再是深爱他人的天玑，你我皆是普通人，邂逅于街巷楼阁，一起生老病死。可是、可是就在转生到来的那日，该死的人类毁掉了一切！他们幻想着绝世无匹的力量，不惜将你我吞入肉体凡胎！他们破坏了你的重生！让我再次失去了你！我绝不会原谅这些贪婪愚蠢的东西，我诅咒他们，仇恨他们！我要让他们祖祖辈辈都记得，我对你的爱有多深，对他们的恨就有多深！”
白绯浑身一颤，无限悲凉漫过心尖，忽然懂得了天璇话里的意义，“你诅咒了他们，报复了他们，可他们的后辈又有什么错？因为兄妹乱伦，多少无辜的孩子被扼杀在襁褓里，又有多少有情人为此空留一生遗憾。哥哥，你不该把悲剧延续下去，更不该将这些无辜的人当成你宣泄愤怒的牺牲品。”
她依旧这般善良，若真放她一人于世，成为厄运最大牺牲品的人唯她无二。
天璇眉眼一挑，“我乃轩辕誉与轩辕歆乱伦而转生，自我苏醒，我日夜寻找你的踪迹，起初见到沈自奇我以为她是你的转世，可惜风伽岚来到人界，告诉我沈自奇身上隐藏的神光并非是你的，而是伽黛的，她私自下凡，扰乱人界，伤害凡人，引你自戕，此乃大罪，天帝一怒之下剃其仙骨，除其神籍，令她饱尝世间轮回之苦，所爱之人皆不得善终。她受此惩戒，我也颇为震撼，更明白我的一念之差，不仅仅毁掉了你，也毁掉了她。可我心念你的安危，便与风伽岚达成协议，由她告诉我寻你之方，我来想办法让伽黛重回神界。”
白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却还是难以置信，“所以你和沈……”
他脸色苍白，剧烈咳嗽，眼中充满讽刺的意味，“多么可笑啊，天玑，这一世你竟成为了我的女儿！”
望着天璇惨白如纸的面色，白绯愈加觉得不对头，她心中不安更盛，忙去拽他的衣袖，然而手过如风，穿过人影，她竟什么也没抓到。
“这是怎么回事？！”她惊叫，“天璇，你的身体？！”
“我蛰伏在人类的血脉里太久，为维持转生咒消耗了我太多的神力。”他凄凉地笑，神色却佯装倨傲，“不碍事，肉体凡胎终究承受不住我复苏的灵魂，仙身毁了再聚便是。”
心中苦涩难疏，她胸口隐隐作痛，却不忍哭出来引他伤心，然而另一件事陡然自她脑海炸开，她突然想起自己来不周山还有另一件重要的事！
“哥哥，我昏睡了多久？！”
天璇怔然，前因后果一眼便知，他苦笑，“一个时辰，若算上人间，已过一月。”
白绯胆战心寒，重逢之喜固然重要，但日久天长，总会有云开月明之时，然人命之危刻不容缓，相差一寸，就是相错终生。
天璇起身，道：“你要找沐春风的天魂是吗？”
白绯颔首，歉然道：“烦劳兄长告知，天魂何处。”
“不必麻烦，他的天魂在我这，”天璇顿了顿，将自手心处应声而现的一抹光焰递与白绯，他容颜精雕细琢，惊艳绝伦，但眉眼间的哀伤再难掩盖，“天玑，为何在我与他之间你永远选择的是他？”
她闻言，目光平静如水，忽然笑了，“哥哥，我知你想说什么，可我只想告诉你，我不是天玑，不是那个被龙神天璇捧在手心，却私自下凡爱上景少河的任性女子，我是白绯，天下首富白彦之女，我心爱的人笑颜如画，清越出尘，他叫沐春风。”
天璇再次怔然，眼前的面庞虽熟悉，但眼神却不再属于千年以前他心爱的女孩。
刹那间，他明白了那句诅咒，她不是不再爱他，而是她已不是原来的她了。
抑郁千年的心结，如若顽石遭遇灵犀一点，登时解开。
天璇忽然狂笑起来，低低的声音回荡在桃池中，花瓣飞舞凌乱，他身形颀长，长发飞旋，负手而立，眨眼间，他又是那个风华绝代，潇洒倨傲地龙神天璇。
“你且去吧。”他说，眼神有化不开的眷恋与温柔。
不容她再言，天璇双手一托，神光乍起，她清丽消瘦的身影便再无踪迹。
光芒消散。
一丝鲜血自他嘴角流出。
天玑，我曾愿倾其所有待你，原以为你会留下，可你依然执意离去，我多么心痛，想对你明言，我和这不周山的桃花一样，等了很久，甚至忽略了时间，只为与你一见苦苦撑着不肯凋零。而今，你真实地来到我面前，我欢喜如天地初开，日月新生，可你却告诉我，我已永远失去了我心爱的女孩。
你可知，这一别，我再看不到日光明照，繁花坠影。
天上人间，你我永无相见之期。
但愿，你所钟爱的人会如我这般情深不渝，护你一世安好。
大雪倾盆，淹没了桃花莺燕、泉水清明，彻骨的寒冷里，他跌倒在地，再难动分毫。
风起雪飘，一袭白影急急赶到，揽起天璇幻如泡沫的身体。
他嘴角的微笑天真而惆怅。
风伽岚哑然低喃：“你为何不告诉她转生咒消耗了你几近全部的神力，而你仅剩的一半仙身也是她吸尽你血脉的缘故，你做了这么多，她都不知道，值得吗？”
“伽岚，她带下凡的是我的神根，你拿着它，去引伽黛的魂魄吧。”
微弱的声音令风伽岚一惊，她欣喜若狂地去看他的容颜，可惜他神色丝毫未变，一切不过是天璇留下的最后一丝神力。
这一刻，她终于能明白什么是心痛。
神光晕开，她怀抱里的幻影自四肢开始碎裂，一点一点，如人间萤火，灿烂绚丽。
风伽岚泣不成声。
天璇，也许你根本忘记了，三千五百年前，那个躲在神坛下，偷看姐姐与你约下婚约的我，也根本忘记了，我当众指着你，大声宣誓我喜欢你，要从姐姐那抢走你。
是啊，你怎么会记得呢？
在你心里，我不过是那日胆大妄为的小丫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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