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失去
从一九八九年的春天开始，这个南方小镇上的人们每天都可以看见，一个身穿白衣的少年骑着一部深蓝色的“野狼”，头发飞扬地从各个街道上飞驰而过的身影。
这一年，少年飞翔十六岁。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少年飞翔总是会骑着他哥哥舟留下的那部老“野狼”，在傍晚的时分准时地出现在汾江河那座三个孔的拱桥上，一脚踩地一脚撑靠在用花岗石砌成的桥墩上。在漫天霞光的黄昏里，少年飞翔的身影被日落的余辉拉得细而长，雪白的上衣被弥漫着水气的河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紧抿着双唇，神情落寞地向南遥望着，那个叫白石的村庄。
在一阵短暂的停留之后，当夕阳完全落下，人们将看见少年飞翔重新启动车子，然后在水气氤氲夜色中呼啸着绝尘而去。那时候人们都有了一种错觉，以为舟又回来了。而事实上，十六岁的少年飞翔已经发育的跟三年前的舟没什么两样。
而对于坐在少年飞翔摩托车背后，那个总是穿着白色裙子的眼睛明亮的女孩，人们却是无从猜测。他们对这个突然出现在少年飞翔蓝色野狼后坐上的女孩表现的很茫然，找不到任何的解释和有关的线索，只知道，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一个下着梅雨的三月的下午，那时，正在路边躲雨的人们首先听见一阵属于少年飞翔的机器轰鸣声由远而近，再然后就看见一道蓝色的影子从雨中飞快的驶过，他们看见了一朵朵巨大的白色的百合在少年飞翔的身后频频地开放。当时所有的人都对眼前的景象感到疑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事实上，那是女孩白色的裙子由于速度太快的缘故在风中一次次地被吹扬起来了。
关于蓝，那个总是会在傍晚时分蹲在巷子里做着各种家务活的女孩，她后来在少年飞翔的视线中消失过很长的一段时间。在那段时间里，少年飞翔深深地感到惘然，他在很多个放学后的傍晚再次走过那条潮湿而狭长的巷道，没有看见过女孩蓝，也没有再听见过那个老女人的低声吟唱。于是少年飞翔对这一切产生了极大的困惑，对门内那个暗黑的屋子捏作了一个又一个自以为是的联想，甚至有几次忍不住地想去敲开那两扇终日紧闭的大门，但站在台阶上的他最后还是没有勇气伸出手去。当时间渐渐地过去，少年飞翔这才真正意识到那个喜欢穿白色裙子的女孩是真真切切地离开了。可是在以后许多个天气清凉的黄昏里，当少年飞翔再次从那里经过的时候，
他仿佛又看见了那个白色的身影。而那段古老而模糊的闽南歌谣，也似乎依然断断续续地余绕在巷道逼仄的上空，歌声苍老沙哑接近呢喃。
后来少年飞翔在某个起风的夜晚做了个梦，在梦中他看见女孩蓝就站在自己以前站过的那棵桂花树下，笑盈盈地对自己说，她说，飞翔，我要走了。
午后的阳光刺得飞翔张不开眼睛了，他问，蓝，你去哪里？
女孩蓝没有回答他，她忽然间就已经不见了。于是少年飞翔就往前追了几步，大声喊道，蓝—你还没有回答我！你去哪里呢？然而四周空空的，没有一个人。
在第二天的早晨醒过来过，少年飞翔对这个梦所隐含的镜像理解成一种暗示。可是，让他感到匪夷所思的是，在以后长达一年的时间里，自己在若干个天气雷同的晚上都会做着这个内容相同的梦。
少年飞翔知道自己是喜欢蓝的。只要一看到那个跟自己有着类似遭遇的女孩，心里就会奇怪地感到很平静。这是因为同病相怜的缘故么？不知道。但是少年飞翔心里想，他知道，蓝远要比自己坚强的多，爸妈的离婚，妈妈离开她跟别的男人走了，再然后，爸爸也到别的地方做工去了，剩下她一人与聋哑的奶奶相依为命，且无法上学。
对于一个十多岁的女孩来说，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
蓝也一定是很孤独，很寂寞的了。少年飞翔这样猜想。
那时哥哥舟已经离开了这里三年，少年飞翔在每天早晨洗脸的时候，发现镜子里的自己长得越来越像几年前的舟了。在这三年的时间里，飞翔去看过几次舟。是在县城监狱狭窄的探望室里，他看到了剃着板寸头的舟，那时舟正坐在玻璃窗的另一头里沉默地抽着飞翔给他带去的香烟，一支接着一支。少年飞翔发现舟似乎成熟了许多，但脸色苍白，胡子拉茬的，但眼神依然明亮。在那段短暂的时间里，少年飞翔不停地向舟讲述着关于自己以及舅舅外婆他们近来的生活，表情平静。
后来时间到了，舟就站起来进去了于是少年飞翔朝舟的背影喊道，哥，等我储够钱了我再来看你。
少年飞翔站在县城宽阔的街道上，心情愉快，想，哥，只要再过一年，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他习惯性地抬头仰望着天空，半眯着双眼，情不自禁地吹着口哨。
但是少年飞翔没有想到，外婆会这么快离开大家。
少年飞翔的外婆死于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外婆离开的很平静，几乎没有任何的告别形式就在睡眠中瞌然长逝了。
那天飞翔跟往常一样，刷牙洗脸后去厨房里找早餐吃，然而发现灶膛里冷冰冰的，锅里空空如也，于是他感到有点纳闷，就跑去外婆房的窗户里看，发现外婆还没有起床。他想，也许是外婆昨晚太晚睡了，然后就去上学了。
快中午的时候，舅舅找来学校，站在少年飞翔身前泪流满面，说，外婆去了。
在外婆生命的最后一年时间里这个慈祥的老太太过得并不是那么顺心快乐。说起这事，要归功于舅舅的女人。
已过而立之年的舅舅在大家的期待之下，终于为少年飞翔找了一个舅母，为这事，年事已高的外婆在那段时间表现的非常的开心，经常在去买菜的时候在楼梯跟邻居眉开眼笑地谈论着新取儿媳的孝顺以及其它的一些值得说或不值得说的琐碎。
可是第一次见面少年飞翔就对那个女人的印象不好。他觉得她的嘴巴太能说会道了。
果然，时间渐渐的过去一年，一切也逐渐发生了转变。先从舅舅和那女人之间的一些小磨擦开始，少年飞翔隔三差五的就可以看见他们瞪眼绷脸的，再后来，慢慢地就升华为大声争吵，而木讷的舅舅哪里是那女人的对手，总是铁青着脸挥门而去。少年飞翔发现这个称为舅母的女人除了拥有一张得理不饶人且斤斤计较的嘴巴外，还有一个目中无人的“优点”，她竟然在吃饭的时候含沙射影地当众说他游手好闲，更指桑骂槐地骂舅舅懦弱无能。飞翔曾多次见到外婆在厨房里哭得老泪纵横，后来舅舅为此大声地呵斥自己的女人，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泼妇竟反宾为主地扇了舅舅一个响亮的耳光，而舅舅更是被扇得呆立当场。那晚少年飞翔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忍不住站起来大叫一声，住手！别碰我舅！
那泼妇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像听了一个笑话似的张嘴狂笑不已，接着笑容一收，吼道，你给我哪儿凉快到哪儿呆去，这儿没有你说话的份，毛都还没有长齐就想吓唬老娘！别碰你舅？不碰你舅他还不乐意呢哈！
飞翔听了气得满脸通红，愤慨万分。而外婆则坐在一旁不停地喃喃自语：作孽啊！作孽啊！
这种场面发生到后来习以为常，他们隔一两天若不施展拳脚嘴皮似乎显得彼此太无所事事了。从此，家里再也没有安静过。
后来少年飞翔回忆起外婆死前的那一个月时间里，外婆似乎比平时清醒了不少，经常对着他说起一些他以前没有听说过的关于妈妈以及舅舅的往事，有几次还看见她拿了一些旧的发黄的老照片出来看。现在看来，少年飞翔心想那应该就是外婆的回光返照了。她是知道自己就快要死了。
飞翔又想，难怪那些日子里外婆的情绪会变得那么平静。
随着外婆的离去，少年飞翔的心里感到自己与这个家连系在一起的线又断了一条。这种感觉让他悲伤而彷徨的内心有着愈来愈多的寂寞。
这年，十六岁的少年飞翔在这个小镇上念高一。在学校那些同龄人的眼里，少年飞翔依然是个怪异而神秘的人，没有人能知道这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他们只是看见他每天都骑着他那部蓝色的老“野狼”上学，放学，一身白衣，总是独来独往，行踪诡异。当一阵只属于他的机器轰鸣声由远而近地响起，他们将看见，少年飞翔他那矫健的身影在风中划过一道好看的白线，然后呼啸着绝尘而去。
似乎就是从这一年开始，那些好事的少年们课间所议论的话题已经不再是镇上又兴起了什么帮派而又有哪个艺高胆大的青年在某个夜晚里独斗谁谁谁。他们的兴趣已经从镇上那些帮派之间的局限延伸转移到了更加国际性的问题上来了，几年后香港回归的问题英国是否会跟中国开战又抑或是友好地拱手送还；又比如关于本世纪中叶某某预言大师所预言的世界末日到底会不会来临，又或者是以哪种方式来临？诸如此类忧国忧民的推测一时间在一群乳臭未干的少年之间津津乐道。由此可见，当时这一群稚嫩的少年是极其可爱的，至少，他们已经学会不再让自己的目光左顾右盼地只停留在眼前的一些事物上去了。
当然关于这些转变是有原因的，从人们习惯的思维中，当一件事情从我们眼前消失了一段时间之后，总会继续去寻找一件新的而自以为是富有意义的事物。
这要说到关于那两个一直在这个小镇上称雄称霸的帮派是如何地被地方部队在一夜之间围剿铲除的事件来。后来每逢那些当晚侥幸余生的前帮派成员再次提起当时的情景时，他们的脸上都是一片苍白，表情愤怒而惊惶。
在那个刮着秋风的黑色夜晚里，天空中涌卷着大片大片的云，严严实实地遮住了月亮以及所有的星光。那时，本镇最大的两个帮派“天狼”和“斧头”将在西郊的那个石灰场里碰面。当时双方都以自己最强大的阵容出现，势必要从对方手里夺下本镇全部街道的所有活动权，开始双方都还比较理智，因为都明白，只要一言不合便会两败俱伤。可到了后来，偏偏各抒己见各不退让，接着一些气红了眼的先按不住掏出了家伙，当家伙亮场之后事情就不妙了。所有的人好象都在瞬间发了狂，于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撕杀就这样开始了。
回忆的人说到这里大都心有余悸，身体不由自主地伴有轻微的颤抖，而倾听的人，从他们的眼睛里，似乎又看到了那晚刀光闪烁斧影翻飞的景象，肢残头裂，血流成溪，惨不忍睹！
据说正当双方人马伤亡惨重的时刻，早已闻讯埋伏在四周有备而来的官兵就在这时候猛然地冲了出来。后来这件事还登在了市报上，报纸中记者一贯地给予了当事官兵们极度的赞扬，说什么不惜冒着生命危险为民除害，接着是两个帮派各个人物的刑役判决。
报纸曾在学校里广泛地留传，少年飞翔看到，上面印满了“道德败坏，行为伤民伤俗，组织目的有阻文明社会的和平安全”的之类字眼。
当两大帮派崩溃解体之后，小镇上余存的一些其他的小团体小组织也无心留恋，随之纷纷解体遣散。于是乎镇上迎来了近十年来罕见的平静安宁，街道上再也看不到那些隔三差五就刀斧交加的身影了，而那些乐于在饭前茶后说东道西的人们也逐渐地少了这类的谈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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