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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瑰华(二)

    三人在满目翠绿的房间中缄默不语,只余窗外雪水滴落屋檐的滴答声入耳,一下一下,仿若滴入心湖,激起层层涟漪。

    商赫濂倏然想起方才看到的匾额,遂问道:“爱卿书房的摆设果然别具一格,高洁净雅,想必在如此环境中品诗书,论政务,一定别有一番风趣。”商赫濂淡淡笑道,瞟了身后的胜全一眼,胜全立刻会意蓄满二人的茶盏,复又恭立一旁。商赫濂觑着盏中翻滚浮动的片片茶叶,徐徐道:“‘瑰华’二字意为瑰丽华美,雍容华贵,似乎与这房内的一切格格不入,不知爱卿可否为朕解释一下。”

    “皇上,实不相瞒,‘瑰华’是微臣亡妻的闺名。”司马印俯首诚然道,语气中不免流露出一丝伤感。

    商赫濂只觉浑身一震,随后复态如初,微笑道:“丞相痴情,朕佩服。情至深处,自然是最合适的,朕失言了。”

    “微臣不敢。”

    放眼统万城中,凡是有官阶的人,哪个家里不是三妻四妾,甚至连自家侍妾和通房丫头的名字都记不住,商贾之家和略微富庶的人家也都有几房妻儿,只有丞相府不同,没有香衣云鬓的妾室,没有莺莺燕燕的通房丫头,有的只是一个端和宁婉的丞相夫人杜氏和几个可爱的儿女,与百姓人家无异。正在人人称羡的时候,一声噩耗传遍了整个统万皇城,年仅三十的杜氏撒手人寰,丞相伤心过度告假一月,皇上为表安慰,亲临丞相府祭拜。百姓哀叹上天不公之余,许多官家都开始秘密训练自家女儿,希望可以有幸成为相府的继室夫人。可是三月孝期刚出,又一个消息轰动了统万城,成为了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丞相娶了亡妻的年近三十的婢女为继室,婚礼宴请一概取消,大家纷纷猜测,是丞相与夫人婢女私通,夫人羞愤难当,索性了结了自己,相府以后一定和其他官家府邸一样妻妾成群。可事实又没如人所愿,在丞相迎娶继室之后,继室为丞相添了一个女儿,从此相府一片平静。

    百姓不知丞相和杜氏的情愫,商赫濂却是清楚的。

    犹记得浑身是伤的司马印投效军中时只有十六岁,瘦弱不堪,连续几日几夜的高烧让当时身为校尉的商赫濂险些认为他命不久矣,谁知过了两个月他竟好了。战场上勇猛杀敌,屡立战功,军帐内排兵布阵,决胜千里之外。商赫濂那时就认定他是个人才,遂提拔为副手,细细观察他,考验他。有时商赫濂故意佣兵不发,看他的反应,谁知他竟以性命相要挟。随着两人一次次的携手共战,一次次的浑身浴血,友情也在不断加深,不是兄弟,生死兄弟。

    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满天星子如撒入黑夜的细碎冰晶,璀璨夺目。

    又打了一场胜仗,士兵在军帐中饮宴狂欢,唯独不见司马印的身影。

    商赫濂走出军帐,远远看到不远处的山坡上有一个熟悉的人影,身旁似乎还放着一坛酒。他走上山坡,看见司马印靠在大树上,看着天空的眼光充满了他从未见过的柔情,也许这就是铁骨柔情吧。

    “在看什么?怎么不跟大家去帐里饮宴,一个人在这里喝酒。”随着他的目光看去,满天星辰在他眼中很是乏味,诧异道:“在看星星?”在商赫濂的眼中看星星,赏明月似乎都是女人家干的事,若不是亲眼所见,他不能想象,往日英勇俊朗的司马印在看星星。

    “她最喜欢看星星了。”司马印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她是谁?”第一次听他谈起自己的事,平日问他,他总是沉默,也许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看来今天可以好好听听他的故事。

    商赫濂每次看到司马印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心里总是忍不住冒出一个疑问,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可以不要命的杀敌立功;当触及到论功行赏时他既高兴有失望的目光时,他又明白了几分。

    他想升官,不对,他急于升官。可又是为什么?

    “她姓杜,是后秦奉化镇一个富庶人家的小姐,而我只是他家的护卫。她最喜欢晚上趴在窗边星星,而我最喜欢看她。”司马印的眸光柔的似水,“我问过她为什么喜欢看星星,她只说她想像星星一样平凡,嫁一个平凡的人,拥有一段平凡的爱情。”

    “我找来了星星草,向她表明心意,她接受了,后来我们在一起度过了很幸福的一段时光。”

    司马印拿起身旁的酒坛,晃了两下,无奈没酒了,只得悻悻放下。商赫濂见状将手中的酒坛递了过去,司马印接过,道了声谢,仰首,狠狠灌了一大口酒,不少透明的醇香液体顺着脖颈流入衣襟,仿若将要溢出眼眶的滚滚热泪。

    “后来杜老爷将她许了人家,她抵死不从,我也因为带她私逃被关进了地牢。她还是出嫁了。可在出嫁当天夜里,她就被夫家送了回来,因她不是完璧。她没有告诉杜老爷我们已经有了肌肤之亲,我也没有。”他露出嘲讽的笑,应该是在笑自己吧,笑自己的无能,笑自己的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人任人摆布,却无力抗争,“这事成了镇里的笑话,杜老爷为了泄愤,把我拖出来日日毒打,我一直坚持着,只求他能把女儿嫁给我。终于到了第六日,我挨完了一顿鞭子后,他说,我给你五年时间,建功立业后回来娶我女儿。我答应了。我一直记得离开时,面色如纸的她在窗口望着的神情,坚定,期盼,愧疚,不舍。”

    深深吸了口气,又灌了口酒,辛辣的酒水滑过滚烫的喉咙,钻心的疼痛激起久久藏于心底的痛楚,继续道:“我收拾东西离开时,听到杜家的丫头说,她为了让杜老爷把我放出来,从回来之后就开始绝食,加上前些天所受的许多刺激,第三天就小产了。”司马印哽咽了,平日沉稳镇静的眸子不知不觉蒙上了一层水雾,“想到她身心受到的伤害,和我们无辜死去的孩子,我就立誓,一定要出人头地,风风光光的回去娶她。”

    他做到了。

    在出来的第五年,司马印已经成为了后秦仅次于商赫濂的骁骑将军。犹记得十几年前震惊整个奉化镇的那抽礼,长达一里的迎亲队伍,浩浩荡荡,空前壮观。几乎整个奉化镇的人们都涌到街上看看是哪家小姐这么幸运可以嫁入将军府。当花轿停在杜家正门口时,众人原本的欢呼雀跃纷纷变为交头接耳,几乎不能接受这么大排场迎娶的居然是杜家那年过二十的残花败柳,一时唏嘘不已,但还是不时露出艳羡的表情。

    有情人终成眷属。

    那时的商赫濂只是一味帮司马印安排操持,替他欢喜,而他空寂的心还未能有人走进。幸运的是,一年之后终于遇到了那个人,可惜,也并不是如期望的那样一帆风顺。

    想到这里,商赫濂估计时候已经不早了,韵儿一定还在腾虹宫强撑着精神等着自己,告辞道:“时辰不早了,爱卿也该早些安置了,朕就不打扰了,告辞。”说罢,起身,由胜全扶着向外室走去。

    “微臣恭送皇上。”司马印起身,送皇上出门,一时想起商赫濂微服私访,还没有说为的什么,无事前来闲聊,这并不是他的作风,遂试探道:“皇上,您似乎还没说此次的来意?”

    “噢,那件事已经解决了。”商赫濂笑得自信诡秘,回头道,“爱卿留步。”

    “臣遵旨。”司马印虽是摸不着头脑,但也不便再问,停下脚步,目送商赫濂离去。

    东直街的夜晚很是清冷静谧,主仆二人缓缓向招魏东门走去。

    进了皇宫东门,胜全试问道:“皇上是回永安宫,还是直接去腾虹宫?”

    想了片刻,商赫濂道:“先回永安宫吧,朕还有奏折要处理。”

    “是。”

    永安殿。

    如往常一样,商赫濂埋头处理公务,身边只有胜全一人随侍,其余的内侍宫婢都站在殿外,无诏不得入内,除有紧急情况通报。

    “胜全,即刻派人去宗正衙门①将统万城内从二品以上官员的六至十岁子女名册整理后呈上来,记住,女孩的也要,另外,再派人给朕烫壶酒来。”已经换好龙袍的商赫濂吩咐道。

    “皇上,应经过了亥时,是不是……”胜全本想劝阻,抬头迎上皇上不悦的目光,立即闭嘴,改口应是,走到殿外向候在此处的内侍吩咐,两个内侍领命退下,转而走回殿内恭立在旁。

    半晌,烫好的烧酒已经由刚刚的内侍呈上来,胜全上前接过,放置龙案上,为皇上斟了一杯酒后,放好退到一旁。

    商赫濂端起酒杯,因酒略烫,复又放下,向身旁的胜全招手。胜全附耳过来,只听商赫濂道:“朕觉得今日相府门前的老和尚颇为眼熟,是不是在哪见过?”

    胜全微阖双眼,细细回想,睁开时已是一片清明,道:“皇上好记性,却是见过。皇上可还记得皇后当年离府后寄居的寺院,那老和尚正是那处寺院的方丈。”

    商赫濂回想当时情景,确实如此,微微点头,复又问:“那你认为他说的话是否可信?”

    胜全斟酌片刻,徐徐答道:“奴才愚钝,不敢妄测天意。”吞口口水,继续道,“不过民间有话,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或许是天意赐福给我夏国,那就是皇上之幸,万民之兴了。”偷偷瞥了一眼皇上的脸色,似乎颇为满意,轻轻舒了口气。

    商赫濂其实是极信神明预言的,可又不能以此作为使人信服的依据,故产生犹豫,此时不过是找个人来坚定一下自己的想法,至于那人是谁并不重要,只要不是敌人便可。

    胜全伺候商赫濂多年,自是知道他的脾性,回答的太绝决武断会使皇帝怀疑,模棱两可又会失去皇帝的信任,所以只能如是回答,以保万全。

    巡夜的内侍经过永安宫前的宫道,清冽的风夹带着微哑尖细的声音传入内殿,还差一刻便道子时了。

    皇帝合上一本奏折,放在案上,轻揉眉心,“传皇后到永安宫侍夜。”见胜全唱喏,准身离去,又道,“用朕的御辇去接,免去其他缛节,直接送到承恩殿殿②即可。”

    胜全再次唱喏离去,商赫濂身向后倾,靠在龙椅上,阖上双目,呼吸略显深重。

    不到一刻,就见胜全回来复旨,商赫濂旋即睁开双眼,想必皇后已经到了,起身向昌平殿去。

    承恩殿。

    皇后已经身着大红绣雪梅映月云锦寝衣,安坐榻上,见商赫濂进来,脚步微浮,缓缓起身,扶住了他。

    “我没醉。”双眼已经惺忪迷离,却仍硬撑着。

    皇后见状笑道:“是,皇上没醉,皇上是千杯不醉,怎么可能轻易就醉呢。”

    听到韵儿戏谑自己,佯怒道:“丫头越来越没规矩了。”

    皇后只是浅笑,并不理会,扶他在榻上躺好,为他解去外衣,换上自己亲手做的寝衣,拉过被子为他盖好,刚要起身去吹灭蜡烛,却被商赫濂一手拉入怀中,“别走,陪我。”

    只有寥寥四字,却是一代帝王最难出口的。

    “臣妾不走可以,可皇上要告诉臣妾今天为什么喝酒?皇上不是答应过臣妾,除非节庆饮宴,否则不喝酒的吗?”皇后一脸严肃问道。

    “我今天高兴,天怜我商赫濂,佑我夏国。”商赫濂醉意更甚,肆意挥手,皇后忙按住他的手。

    “可否说给臣妾听听。”皇后看着眼前威慑天下,至高无上的男人在自己面前像孩子一样撒娇打诨,说着他今天在相府门外的见闻,当然略去了丞相续弦之事。皇后露出浅浅却不失幸福的微笑。

    这大概是天下女人所期盼的事,自己的丈夫在外心括山河,而在心中只有自己一人。只有自己能够享受他的细心温存,只有自己能够感受他的疼惜爱怜,只有自己才能占据他的担忧关切。

    一生,得此一人足矣。

    不得不说,她,方凰韵,是幸运的,也是幸福的。然而,享受帝王给予的这种幸福,一定是罪孽的垒叠,因为帝王从不只属于一人。

    “臣妾恭喜皇上。”皇后温柔笑道,回首看着殿内摇曳的烛光,低头见皇上依旧紧握着自己的手,俯身贴近商赫濂耳旁,“臣妾先去灭了烛火。”

    迟疑片刻,商赫濂方缓缓点头,松开手中熟悉的温暖。今晚看到别人与心爱之人阴阳永隔,令他倍感珍惜身边之人。

    皇后吹灭殿内的十盏红烛灯火,盈盈走向床榻,忽的被一只手用力一抓,便跌入一个熟悉的炽热坚实的胸膛。

    月光如水般涓涓泻入殿中,为不远处情欲的激荡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①宗正衙门:掌管上至皇室下到百姓的族谱的官署。

    ②承恩殿:妃嫔侍寝的处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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