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架 登录注册
其他小说 > 失色积木简介 > 失色积木最新目录

第二日

    恪尽职守的卷帘二将分头驻军在公主的美眉线下二十多年了,虽为同门而老死不相往来,从未诞生僭越之想。瞧,右面那位又拉警报,仿佛一匹受了腰伤的蚌爷没命地吐纳清晨的雾气。——思俏饱受梦魇折腾,刚刚睁醒双眸,兀自琢磨跳灾还是财来着。某位性征鲜明而奇怪的男蚊早已专程自费从乡下赶来,正在不怀好意地努力玷污此地阴柔的颊。他的身旁停泊着一具女蚊的尸。昨晚,她死于非命,死于某种惨绝蚊寰的化学武器空降大屠杀。他表情悲痛,摩拳擦掌,不时地像个绅士一样舔舐爱人破碎的心脏。思俏感动之余,奋力一巴下去,希望成全他的一番美意,教他殉情。但他似有警觉,不肯殉,溜了。本来,对于虫豸畜生们而言,又有什么真情实义可讲呢?方才这个生疼的嘴巴,算是那个足底抹油的家伙为了祭念无可挽回的阔亲戚的性命所能想到最最上策的报复方式么?思俏用心琢磨。

    厅堂。牢骚扫射中,曹妈妈热情奔放如机关炮——

    又抽又抽又抽!

    一天到晚只晓得抽!

    不多抽抽活阎王的儿子!

    人都杀上门来啦!你倒稳坐钓鱼台!

    我嫁到你们曹家也倒了八辈儿血霉了一天好日子没过上全怨你们曹家祖坟没埋好人哪家到这般年纪都享受了就我家还得养这么个不省事的非把老两口磨死不罢休早料定这样子想当初光要思俏一个就算了……

    …… ……

    曹爸爸极不耐烦地扔给老妻几吊白眼,自顾自地摇头,弹烟头,品析苦头,其时实在也拿不出半分主意,只是闷着。

    正好时,胡家拨电话催命来,约就见面,买火车票一道找女娃子去。迟五分钟又拨来,说等不及啦,必须马上乘飞机找去。迟五分钟又拨来,说娃她爸突发心肌梗塞去不了啦,要么曹爸爸先自找去。附加说明一则:想图省钱,火车的话当也可行,不过——或有耽误差池,到底找你家负全责。曹爸爸浑身莫名其妙,听说故事新编好坏主角颠倒,鸡们半夜竞相学起周扒皮叫,真他妈像收听一部盗版的广播喇叭串台胡闹。

    然而曹爸爸决不是那种沉不住气的主儿,他是阅过无数世态炎凉,历经无数革命战火的离退老干部。有歌为证:地陷进去独身挡/天塌下来只手擎/两脚熊熊趟烈火/浑身闪闪披彩虹/……(不是这歌,权借一用)。尽管几度风雨春秋,过于鲠介顽固的人格,过于委曲辛酸的命运,甚至使这个男人辜负了“士”的阶级——全家那点可怜的积蓄一再呈负增长局势。但,但他始终保持坚挺作风——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这下却给他出了道太难做的应用题:一个自家儿子,和两个人家女儿……呜呼老天爷哉!两个,两个啊!他幡然始悟自己这辈子亏就吃在家庭儿女心忒重——“心太软”上。小时侯,思岳几乎每天要调出大同小异的皮和捣出各式各样的蛋来,老婆总爱主张一手拿刀一手拿盆杀鸡儆鸡杀猴儆猴棍棒底下出孝子,而他是决计不肯言听计从的。因为他那时竟信仰可以通过批评教育达到同样目的的理论,所以他非但不肯听从,反而“当面说妻、背后教子”,夫妻矛盾也就日渐生温鼎沸不可开交(当然还有旁的原因)。话说他的家庭,无一日不因世界观的异议吵仗,仿佛文革的派性斗争残毒延续,总没个完了的也没个新意的。他时而悔不该选取屡败屡试的怜子教育法。以今时之思岳,满腹不可臆测的鬼花头经与强烈的攻击性人格,已无法指望任何心理大师有本事度了他,可这孩子自己能爱读那没来由的小乘经去么?——这回笃定袒护他不住了也。

    思俏披头散发慌里慌张跑出来:爸,您去不得。

    这个,怎生讲法?

    思俏麻利绾好发髻,今天因为弟弟的事她简直腾不出工夫梳妆了。——通常她清晨花在此项目上的时间是要超过半个钟头的。她从来也不是百分之百的本色主义者,她认定“天然一玉,愈雕愈俗”的修辞准是世间好附庸风俗者们的奇谈怪论。她的座右铭是:Anyway tomorrow is another day(不管怎样,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日月倒班,百媚千娇,万花筒没错。——现在,只好节约半刻钟,素面朝天。

    您想,那俩小女生都能混社会的,哪里轻易答应跟您回来?您老实本分,一辈子扪心无愧的好人。您去找,没找着倒干净,果真找着了,而她们并不答应同您回来,奈若何用强不成?纵使用强把她们逼上了火车,她们不能借口上厕所溜进别的车厢,伺机胡乱找个小站溜下车去?那样丢了人,可是丢了哪个也赔不起呵!

    话在理的。不过,又有什么旁的法子呢?

    曹爸爸想了想,还是出去找铁路局的朋友帮忙订了当夜的票,他觉得不妨先找着儿子呢。

    胡家不是养狗仔发家的大户,却不输消息灵通。中饭后又拨来电话,说通过当地派出所按早先曹思岳电话提供给曹爸爸的地址并无查到这样三个人曾经暂住的任何蛛丝马迹。一路推理下来,便咬定曹爸爸与儿子串通一气故意知情不报存心包庇,甚至推理出曹爸爸一定是想媳妇儿想疯了竟然教唆儿子如此龌龊卑劣之手段诱拐良家少女。那么一来胡家女女男男全急了眼了咬碎门牙,胡人狠放胡话——

    我胡家,在深圳也是认得些人的,若遇姓曹的小玩闹,非大卸他八块不够解恨,哼哼……

    生硬的对白与抢白,莫若说一言堂。夫唯不争,故无尤。惟默认共通盲点:昏天黑地,儿女牵肠,一夜白头,路在何方?

    天生一副豆腐心刀子嘴的曹妈妈接着戗茬儿席地开火机关炮,牢骚扫射新轮回——

    早料到这样子就讲我们跟这儿子断绝来往好多年了,早就不来往了,省得一天到晚缠着你,人走了还留一裤裆屎,还派阴魂来缠着你,不许你老两口安生。让人捉住才好哩,打死他也不新鲜!与其养到现在送给人打死不如我自己从小就把他打死。——现时我也打不动他了。那我就趁他睡着挺尸了,把他五花大绑掐死落条全尸,然后我就去自首,一命抵一命,为民除害值得了!剩女儿跟你老头子两个活着,便轻省些。老子生怕饭变不成屎么!这个这个前世修来活报应!都是你护的都是你护的!

    曹爸爸忍气吞声,哭笑难得。他望穿墙上挂历上印着国画的八大山人的鹌鹑,那对懒得理睬任何人的往上翻的白眼珠正共他构成划时空的知音,他实在无心陪娘儿们探讨法制与人性的话题。

    俄而,电话铃声如月经期至。胡家女人神神道道突然说在本区某银行门口刚看见曹思岳了,说真的看见了,说可是没敢上前认……嘟嘟囔囔的两句明白话没说完就挂断了。

    寒夜,曹爸爸拿了雨具,急急奔出退票,给铁路局的朋友赔笑脸。

    思俏以为自己完全理解父亲正想什么,她默送曹爸爸出门。然而曹爸爸从女儿的眼神里却清楚地洞见她其实是什么也不会理解的。——她就好比五四时代充满激情但毫无经验的师大女生一样幼稚,处理现实生活中的这些耍王八蛋的事情,念再多书也是不顶用的。然而这会子自己,又顶什么用呢?

    无人咏雨的寒夜。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