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
天,与时——白昼,一个嗅上去安静、祥和、客气的白昼,也许可以称做黑暗前的黎明,也许可以称做回光返照。——这比喻不见得妥帖。然而这光毫不含糊地皴染在人们的一半脸儿上,不知道的还以为误闯入八卦面具的专卖街。
地,与利——曹胡两家府第,喘气的都算,都算计下一步棋的着法——关于三个孩子,或一个不良青年和两个无知少女*的糟心事。
人,和人——不约而同地死盯住差不多的秋千晃坠,在时间棺材脚下,三枝块头有别的绣花针一律很不好意思地一步一个脚印地绕回老路。
钟敲十二响,黑蝇族准时汇合整队,钻了洗手间空子奔厨房踌躇满志,拿空气当宣纸集体练狂草得意,绕梁三圈半,见锅灶冰冷,无半星油腻,遂沮丧返航,复眼俱折射出无穷大的悲愤——猪跑见过没?
钟敲十九响,曹爸爸草草收工,打道回府。厨间饭桌的玻璃台板上,止剩半块冷馒头跟碗底几支牙印尚存的半截儿咸菜寂寞地拥着蔫睡。他稍息着,左右脚丫交替,乜斜思俏还愣电脑桌那,好比一尊长年绝食的小庙菩萨,熟视人间无睹烟火。他只得仰天嗟吁,复开门出去。因为他青灰的面皮之上并未蓄留胡须,所以并无胡须可以被气歪,然而过于敏感的鼻毛兄竟自告奋勇倚歪就歪了边儿找凉快。
十五分钟后,曹爸爸气势汹汹提了多半袋盐卤酱菜之类,带一屉零一个糖包子。他爬完楼,摇罢头,腾空手摘钥匙二捅家门。这回女儿总算乖乖地赪了脸开门来迎,接物又递鞋跑来跑去看上去很忙。
但是父亲终于掏出无名火点起,就算对着柔顺如此的掌上明珠也要三窍齐步喷出烟来。劈开重重雾,愤而发之的是少见的形容——
倒数数这个家罢,张嘴的一个不缺,问事的一个没的!
你妈残疾不谈,而你呢,除了成日爱些诗情画意……唉!爸爸内退啦,为了你们姐弟,且须在外边谋一份辛苦差事干,累累巴巴到晚回来还得亲自扛米打油弄饭烧菜,不然连口稀汤也是喝不上的。凭良心,女孩子家的,不该为家里分担一些基本的事情么!——你不休假么?
许是委屈,许是惭愧,思俏的脑海同时涌现出两条充溢着封建流毒气味的词汇:君子远庖厨。女红。
她沉思浮想,自己确不具备一个成年女儿理应摞下家庭琐屑事务的能力。课业优异以外,论生活论自理,谓之“张嘴就想吃白饭,掩耳最怕听唠叨”,谅何冤之有!——与其弟毫无二致。转换视角看淑女的优雅端庄,即是中国特色的庸俗小资产阶级作派!——最近她正赶上背政治哲学的函大考题,脑袋老装公式样的乏善可陈的词汇。
沉默,好又多一顿儿沉默。曹爸爸首先从僵面囫囵的糖包子馅里尝出了甲苯甜剂过量的苦味。曹妈妈也觉得难以下咽。——她从未像今晚这么话少过,而且时露悲极生乐之色,几回无语凝噎。
已是深夜22:00,对方依然没有来电。莫非女孩儿找到了么?莫非她俩自个回家了么?
然而二小子怎样?曹妈妈毕竟掩饰不住真切的焦急。亲生骨肉哪怕再坏,被人捉住倘然打个甲级乙级伤残什么的,下半辈子有谁能养活伺候他么?虽说二小子一再夸口我认得好多黑帮老大敢在本市任何地方横道行走,但作为母亲,她从来也没高估过自己的儿子——思岳打小就没实话,抽冷子也蹦不出句把来。
23:03,胡家女人来电,语言寡淡,口吻简直命令式的。只说约见小区E区东头烤鹅店。立马。
曹爸爸独往,思俏严重不放心。在她的五轮八光左右两点瞳人里,父亲虽年未逾耳顺,然而用尘满面鬓如霜来修辞他的外貌已经无异乎拍马。每想这位矮小而伟岸、瘦削而强干的男人竟是全家唯一的顶梁大柱,她不禁捧心自责,自责的细节很多。她更加疑心此去,对方一定携带了不长眼的野蛮拳头吧。深夜约会,决不能认为是好兆头。
她毅然决然地就陪父亲同去。其实她去管什么用呢,徒添一张逞勇的小陪绑票罢了。
思俏陪着父亲并肩在路灯下骑车,老天并无派遣飕飕的冷风烘托他们的背影,只有某轴承的嘎吱声间歇地刺破沈夜之幽冥。快要到点时,女儿的粉颈下沿裸露的皮肤骤然体验了来自大气以外的压强。皮肤悄悄告诉了眼睛,眼睛转眼又告诉了旁的眼睛,于是两双眼睛同时看见:早已打烊的烤鹅店对面,仨面包当街横着,齐刷刷一排人和一排人。尽管只是通过几回电话,但事件使各人的感官都变得极其敏锐,双方显然已经互相认出来了。
胡家方面,端的十好几条彪形大汉,穿清一色烫有某品牌火腿肠的广告T恤,可能一个厂的。平素,这班流氓啊文盲啊,百分之百属于思俏不予理睬的范围。今夜,她却将主动代表本家向这一干人等请罪。佯或不佯,道歉状总要做出的,这使她十分不自在。
方圆二十米内,寸土不闻草动蛇惊,不见曹氏父女埋伏人手。胡家这厢寻思:二人不带单刀,果敢赴会,未必即是胆色过人义薄云天。只不过这样就显着彼军不够郑重其事甚至过于伤人自尊,反而显着我军小题大做,或曰过早暴露实力了。——但也没妨碍。冲动之下,聘多位专员负责修理两名手无寸铁者的仪表和发型,使之发生一定程度上的物理形变而且镀色,如此构思作为理由难道有什么不对么?
一个自称是女娃子的小舅母的妇人首先鱼跃出头。她身材五短,体态浑圆,貌艳而骨俗,唇亡而齿寒,一款墨色淋漓的的确良上衣搭配着五彩斑斓若未经清洗的水粉调色盘那样的灯芯绒短裤,被路灯的阴光照显出并不和谐的光辉印象。她逼近曹氏父女二人,一股保质期内的蛤蜊油味儿混淆着合资厂出品的唇膏味儿扑面袭鼻。
那妇人既然作为胡家方面派出的谈判代表,当先致报幕辞,开场紧接主题即兴特长表演:骂街。——该形式采取朗诵的技术,内容则为历数曹氏一门之罪状。照常理分析,她的道行可不浅,没有任何运用休止符的迹象,并伴有手足动作。比如,她用裱过的小姆指甲尖对准曹爸爸的鼻子尖,距离掌握在半分之内;又比如,她用的是伦巴舞的步法,首先出右脚,依照快、快、慢的韵律,向前走三步,到了曹爸爸面前时,本该设计转身,而她自作主张地改为短暂停留,然后继续以半矩形步前进。以上说明她很机灵。但这里一个重要常识遭到忽略,即骂街必须借鉴辩论术,才能经久不衰,故她的缺陷也显而易见。比如,信息量忒少,逻辑性混乱;又比如,词汇过于贫乏,口头禅的运用过于重复,最明摆的一例是“骗子”的使用频率居然高达五十六次。以上又说明她在骂街这件事上火候尚欠,关于本专业的外延知识还有待择日进修提高。思俏断定,那妇人很可能没有什么学历,因此上局限了她从事什么工种层次都不会很高。
总而言之,现场种种七嘴八舌叠加描述,仅得有限信息,归纳如下:
胡家方面承认,曾借情有可原的手段,缴获得胡妮的QQ号密码,由是查看了28号姊妹俩离家出走的那天之前和曹思岳的聊天记录,后又曾假装胡妮的口气冒险与曹思岳进行过一次简短网聊,以侦探她们和他是否呆在一块儿,最终很有把握地确信了情况属实。时机紧迫,该计略嫌粗糙点,曹思岳早晚识破。然而识破与否,已无关紧要。
胡家方面透露,曾狂发留言,诓姊妹俩怹妈妈出了车祸,勒令火速回家参加遗体告别。
事实上,胡家姊妹收到噩耗傻了,像挨了球晴空霹雳乱了方阵,所以连忙昏头昏脑回了。所以,胡家方面认为昨天在某银行门口看见了曹思岳,就算判断也许正确。但是姊妹俩回到家,合该只有老太(娃她奶奶)在。——其他人净大街小巷找她俩了。那么车祸说不攻自破。姊妹俩大呼上当之余,可为返程的车旅费心疼透了,只能恨恨偷几件换洗衣裳,推倒碍事的奶奶,再度出走,至今未归。临行前撂下话:咱姐妹再也不回这个恶心的家。
那妇人演到高潮处,咽下一大口吐沫,使面部的汹涌血红略作褪却。突然她变成文武双全,矛头掉转直奔思俏相扑而来——如一匹母大虫,不,起码两匹才值。思俏猝不及防时,挨了个响亮鲜活的耳光——挨了耳光,在自家地界,为一奶同胞的弟弟。作为一位拥有众多收音机前粉丝的市电台当家花旦名主持,今日受此屈辱,乃如万箭穿心。然而,叫她学着还手么?论力气,论泼辣,她都不是面对面的足有两倍体重于自己的那妇人的敌手。
与嘴角的俗套剧本无干,血和泪只在思俏的七窍玲珑心里边无声无息地淌。
可怜长女教人当众掴了面皮,作为父亲——曹爸爸非常气血攻心。他不可能不想舍命相拼,但火腿肠大汉们极容易挡道他,其中有一条轻轻摁了他肩头,示意少安毋躁。人类同性别之间尤其雄性之间动用此种力量进行威胁不啻比暴拳厉腿更难忍受。他明白,沉默是金,何况对方当前心情激动一些也属正常。因为如果…如果换了自家遭遇此事,可能态度会不会更恶劣,毕竟牝牡有分男女有别么——不!书香门第这种事不可能发生简直!他预见到,此刻负隅顽抗,无非得到一顿狂殴。这把老骨头倒算豁出去,可爱女呢……稳住是硬道理!他稳了又稳,深深揿下裤兜里早预备好了的短信发送键。——他事先已经吩咐老妻接到短信快拨110。
思俏理智地退后几步,刻意避开想换位攻击过来的那妇人。她毫无惧色,心却害怕极了。
另一件事有必要交代,刚才由于精神过度集中,忘了什么时候周遭已被围观成圈了。该圈有无限扩大的趋势,好比辐射场,又好比动物园孵活了恐龙卵化石。
圈里,父女二人使转轻递眼色,表示默契。
圈外,街坊四邻围观大嚼舌根,各执一词。
110来到时,两位大盖帽同志简单问了些句,那妇人和曹氏父女搭乘警车带回派出所,剩余车辆尾随其后,行驶极见法度,纵横亦有际涯。北京时间已过零点。车上无话。
* 当事人曹思岳,时年十八虚度,有讲,在钻法律空子方面相当具备索隐派学术价值。——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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