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
压寨夫人
这位压寨夫人,当真是绝美非凡,犹若雕成!
而在我与她相视的刹那,不约而同地陷入了难以置信的惊愣!
新娘华服盛装,凤冠精美迷离,流苏坠额,芳香脂粉郁情眸,风动眉黛愁莲露,玉盆清泉温素手,牡丹倾城倾尽国家,优着绯袭步莲华,翦瞳珠泪盈盈,娇滴滴宛如姣花照水,弱风拂柳,芳华如仙,几乎令满城繁花黯然失色。
她形态虚弱,花颜苍白,颈边犹裹着雪白绷带,足以知伤势不浅。
怎么会是她?!赵雪楹!
“说,他究竟是不是你相公?!”
举众惊愣恍惚,却见赵雪楹深深地眄睐我,目间千丝纠缠,水盈盈的美眸转瞬聚上了柳暗花明的惊喜,脉脉点头,轻语凝噎,“是。”
声音宛若弱柳扶风,晨露曳草,动听之极,直令众人神魂颠倒。
我收摄心神,“唰”地甩开墨染折扇,洒然立在当场,自成翩翩风度,“在下怎敢欺瞒寨主,还望寨主高抬贵手,完璧归赵,以寨主的势力,这大唐的宝物与美人,还不都是您的囊中之物?送一个小小的人情又有何难?”
“这位小兄弟说话倒中听,你说得没错,老子想要什么没有,但是亏本的买卖谁也不会做,如果我把小娘子给你了,我有什么好处?”
“这甚是容易,寨主出个价,不管多少钱我都给!”
秦龙登时破口大笑,自有三分酣畅淋漓,右手当空一挥,只见银光乍现,大刀随即发出一声直上九天的清印,尔后自行跃入一旁的兵器架上。
“小兄弟如此爽快,我也不能太小气,老子啥也不缺,就缺几个知心朋友,既然都是江湖中人,那我们便按江湖的规矩来。”
“愿闻其详。”
“我们不妨来打个赌,如果你赢了,我就让你带走小娘子,如果你输了,不仅小娘子归我,你还得留下来为老子做牛做马,小兄弟意下如何?”
我心中微微一凛,及膝的斜马尾随风轻扬,脑中飞快思索。
南篱寨势力极大,倘若得罪了他们,日后定无安宁之日,若是能将这股势力收为己用,对日后平定苗疆巫乱必能有所帮助,而且无论武功文才,想必这位草寇出生的寨主均不是我的对手,既然成竹在胸,何不放手一搏!
我浅踏虎皮地毯,回以莞尔一笑,“恭敬不如从命,只是我还有一求,倘若我赢了,希望寨主不仅能放过我妻子,还能答应我三件事!”
此言一出,满场噤若寒蝉,众人或目瞪口呆、或窃窃私语、或掩唇窃笑、或嗤之以鼻……恰似群魔乱舞,倒真应了一句众生百相。
秦龙眼光犀利如刺,似有惊涛骇浪潜伏在眸底,却终化为开怀一笑,“小兄弟好胆魄,我就是欣赏你这种敢做敢当的人,好!我答应你!”
“多谢寨主!”
“来人,上酒!”
这一记喊声如同一声炸雷,轰然在耳边暴裂,直震得我头晕眼花。
嘛撒嘎?!难道说……
一时换酒布菜,群雄大喜,各自磨拳擦掌,酒令霍霍,昏迷诸人被一一抬下,赵雪楹被绑木椅上,口塞绢帕,动弹不得,如画水眸只见焦忧。
一张桐木方桌置于厅中,方桌的两侧,我与秦龙相对而立。
望着满桌面盆宽的酒坛,我面若金纸,坐立难安,连口齿亦模糊不清,“寨主……您……您说的比试……不……不会就是……是……”
他一振布袍,随手拔开酒坛的塞子,“没错,作为男子汉大丈夫,以酒会友才是待客之道,我们便来比喝酒,谁先喝完三十坛,谁便获胜!”
我登时欲哭无泪,恨不能一掌拍死自己。
我的妈妈咪啊,他为什么会比这个,我最不擅长的就是喝酒了,要是一口气喝下三十坛,我估计得直接归天了,我这不是找死么我!
数人将一坛坛酒抬上前来,逐一开封,顿时酒香浓浓,飘溢四散,充斥整个喜气洋洋的大厅,群雄黑压压围了一圈作安静乌鸦,屏息以待。
“现在后悔来不及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赵雪楹担忧的目色中,我暗咬银牙,心下孤注一掷的绝念,一手操起开封的酒坛,一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赴死神情,“可以开始了!”
一声锣响之下,秦龙立刻仰首而饮,喝起酒来举重若轻,挥洒自如。
我亦不甘示弱,举起酒坛便是一阵猛灌,清醇的酒水一股脑儿滑入喉中。
然而不过一坛,我便已头昏眼花,见对方毫无停歇之意,又不得不举酒豪饮,腹内被酒水胀得难受,再灌不入半滴酒,形势转眼间直转急下。
他的酒量深不可测,而我向来滴酒不沾,如此下去,必定败得惨不忍睹。
一念及此,我心中立刻泛起一阵寒意。
恍惚间环顾四下,群雄均兴致高昂,欢呼鼓舞,赵雪楹却是珠泪迷眼,双眸有如一剪秋水,额前流苏轻颤熠熠,颈边绷带已洇开几线血丝。
再观眼下,秦龙转眼六坛已过,我才不过两坛,望尘莫及。
然而无论如何难受,我都咬牙暗忍,没有显露出一丝畏苦惧难之意。
一片喧嚣之中,我不动声色地凝神调息,体内真气顿如火山喷薄,相生而来,首尾循环,越生越强,仿若数道河流汇入大海,虽然浪花激溅,波涛汹涌,但终于汇成浩荡大洋,将酒水绵绵引至左手中指,以内力逼了出来。
只在这弹指之间,身体竟舒服了不少,我心下登时雪亮,对如花佳人清浅一笑,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操起一坛酒,毫不踟蹰地仰首灌下。
我一边喝酒应付,一边调息御气,左手藏匿于桌面下,体内真气如钱塘大潮,肆意奔流,脉脉牵引着灌入的酒水,悉数自指尖排出,源源不断。
因体内并无积水,畅通无阻,我立时一鼓作气,一坛接着一坛,越喝越勇,锐不可当,酒水四溅,沾湿了虎皮地毯,令当场群雄看傻了眼。
厅内依旧红烛高燃,彩绸满挂,剪纸生花,这喜庆华盛的一切,恍若只是众人漫不经心的惊鸿一瞥,这场惊心动魄的比试可有可无的陪衬。
我霍然放下最后一个酒坛,扬袖拭去唇边酒渍,“我喝完了!”
满场热闹欢欣,在一瞬间沉淀下来,空留群雄张口结舌之态!
对桌之人徐徐搁下未尽的第二十九坛酒,瞠目而视,眉目之间燃起了三分凌厉的神情,粗犷的面孔气势逼人,胡渣上犹有酒液莹然,晶莹灿然。
我左手负于身后,目光如炬,不肯放过他脸上一丝表情。
晷漏,他忍不住赞叹一声,如此豪饮似乎令他痛快不已,“你赢了!”
我终于如释重负,微一移步,便觉身子摇摇欲坠,当即撑住桌案,压下身体的不适,悠悠浅笑,“多谢寨主承让,我可以带走我妻子了?”
“当然可以,说吧,你的三个条件是什么?!”
“不急,我此时还未想到,日后若有所求再来找寨主,可否?”
“哈哈哈,小兄弟不仅胆识非凡,而且聪明过人,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9未请教小兄弟姓甚名谁,不知能否相告?”
“寨主过奖了,我不过是一个无名小卒,名为蝉衣。”
百众一一回过神来,当下赞不绝口,惊叹连连。
秦龙亲自松绑,赵雪楹一旦解脱束缚,便怯怯地藏于我身后,紧攥着我的雪白广袖,茜素红裳瑟瑟颤抖,情泪如水清,红烛燃尽泪难断。
在群雄惊骇欲绝的目色中,秦龙自怀中掏出一块令牌,以精铁铸成,以金银镶边,其上刻有金龙飞天的图腾,只消一眼,便知绝非凡物。
“这是金龙令,南方三十六寨的龙头令牌,你带上它,算是我欠你的三件事,日后若有所求,只要出示金龙令,各寨赴汤蹈火也会帮你完成!”
群雄神情俱是一动,万不料南篱寨视为镇寨之宝、在场之人无不觊觎的金龙令,竟会被其寨主拱手相送,顿时厅内静若太古,一片凝重。
众人的目光如有实质,就似百把利刃从我身体中穿过,一时间胸口烦闷。
“不,不用了,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可受不起,你还是留给别人吧。”
他大手一挥,换上一副泱泱大度之状,“拿着!老子平生最讨厌小气,不过是一块铁牌而已,哪有朋友重要,你不收下就是不给我面子!”
“这……”我踌躇不决,眼见秦龙坚定不容回寰,倘若一味推脱反而不好,只得谨慎接过令牌,纳入天蓝窄袖中,臻首致谢,“那便多谢秦寨主了!”
生死相随
秦龙携众出寨,亲自将我们安然无恙地送出,于寨门口互为道别,毫不拘泥地拍了拍我的肩,言谈间仍有些余韵未尽,一笑间豪气万丈——
“今天喝得真是痛快,没想到兄弟你不仅武功高强,而且酒量过人,若是肯加入我南篱寨,我定予你二当家的位置,兄弟你真的不再考虑了?”
我但觉啼笑皆非,再三推辞下,他才偃旗息鼓作罢。
“既然兄弟去意已决,我也不便强留,你若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可以随时来找我,不管什么时候想通了都可以回来,我们一起再饮三十坛……”
在南篱寨龙头豪爽的大笑声中,我携着赵雪楹翻上白马,扬鞭一挥之下,便踏着斜阳余晖,箭也似的奔腾远去,在幽林之中淹没了轮廓。
飞马在官道上跌宕起伏,震得我五脏六腑翻江倒海,说不出的难过。
一旦远离南篱寨,我身心松懈,突然丹田处热气陡升,体内数十穴道猛地真气激爆,在体内急速汇成滔滔洪流,瞬间急剧膨胀逆转,不随指尖导引出去,转而直冲脑顶,双耳嗡嗡作响之下,颓然倒在赵雪楹背上,人事不知。
赵雪楹刹那间花容失色,脱口急唤,“相公!”
恍惚迷离间,淡淡的胭脂香粉弥漫在鼻端,溪水哗哗的流声若有若无地萦回耳畔,脸庞上隐约传来轻风拂面的感觉,温柔而小心翼翼。
黄粱梦醒晚风朔,苍山如海,残阳如血,愈渐清晰的视野中勾勒出两张似真似幻的容颜,一副纯真清美,一副温婉娇柔,却均在瞬间化忧为笑。
先前在南篱寨为排酒乱调真气,以致气流岔乱,身体早已濒临崩溃,却一直被抑而不发,出寨之后松懈下来,无力疏导压抑,登时便被那崩爆的真气撞晕过去,好在急调真气时,未倾尽全力,是以反冲之力未达危险的境地。
此时空中紫霞落焕,林间七光交陈,景致玄妙难言。
“师兄,你终于醒了,我刚刚用真气替你调理了身子,现在有没有好点?”
“我没事,只是稍微喝多了酒,你怎么才出来?”
“嘻嘻,那山里面有好多好吃的东西,我还带了一些来给师兄,然后就看到你躺在这位美人姐姐的怀里,这位姐姐一直在照顾你呢!”
我但觉头痛欲裂,欲坐起身来,双手一阵乱攀,仿若触及什么柔软浑圆之物,耳畔随之传来一声细弱的娇吟,忽如醍醐灌顶般,神志清明!
此时此刻,我方觉竟被赵雪楹抱在怀中,而左手正抓着她胸部,抬眼却见她柔中带羞,玉颜上红霞薄染,正以绢帕为我擦拭着面上冷汗。
我蓦然惊醒之下,忙不迭跳起身来,一径挠头傻笑不止,“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其实我根本不胜酒力,让赵姑娘见笑了。”
她一足三娉生姿娇,叫声温柔哀切,缠绵入骨,几让我魂飞天外,“相公……”
我吓得连退三步,直至背底树干,醉意全无,“你……你叫我什么?!”
流萤独坐树梢,手托香腮迷茫顾盼,碧发犹如水草一般飘动。
赵雪楹埋首珠玉凤冠下,纤手捏着一方绢帕,星眸藏娇倾情露,“今日若非相公相救,雪楹恐怕清白不保,日后愿全心全意服侍相公!”
我当下呵呵一笑,抚了抚肩上的轻羽,漫不经心道,“你别误会,我刚刚认你为妻只是权益之计,其实我是受皇上所托,来带你回宫的……”
她恍若水仙的玉靥瞬息惊滞,难以置信的眼波之下,潺潺荡漾着似水的悲戚,翦瞳中转瞬水雾氤氲,泫然而泣,晚霞中瞧来,有如梦露初凝。
一怔之下,我慌忙上前拭泪,突然间竟一筹莫展,“你、你别哭啊,你离家出走,赵丞相该有多担心,你也看到了江湖险恶,跟着我会随时遇到危险,我不一定能每次救你,所以你还是回长安吧,你的亲人会保护你的。”
斑驳树影中,她微微偏过头,掩不住的失魂落魄,“刚刚看到你为了救我不惜一切,我便决定了今生只跟随你,我不想回长安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所以请让我跟你走吧,就算是做丫鬟我也心甘情愿。”
“这,这个……哎,你不能跟我在一起的!”
“如果你不肯带我走,那么就让我自己离开,不要再管我的事。”
她抬眸直视,声音细弱,却自有一股不容回旋的气势,几令人无法逼视。
我烦不胜烦地抱着脑袋,在溪水边叉腰来回踱了几圈,只得委曲求全,“罢了罢了,赵大小姐,我怕了你了,现在天色已晚,我先带你离开这里,到巫州了再作打算,否则要是再让你遇到危险,你们皇上可不会放过我!”
西天最后一线红云散去之时,我们一行三人,便启程前往巫州。
两匹白马欢声长嘶,昂首踢蹄,猛地撒开四蹄,欢鸣着朝城里狂奔。
一路之上,赵雪楹一言不发,浑不觉流萤惊艳凝盯的目光,只静静地依偎在我背后,倾城花颜尽染甜蜜,嫣红的喜服,在林间飘扬成绚丽华彩。
我们连日奔波,到达目的地,心情一旦放松,那困乏之意立时又涌将上来。
巫州乃苗疆地域,汉人与苗人杂居,民居风格多样,兼有汉唐楼阁与苗族吊脚楼,风俗各异,沅水贯穿古城,清澈见底,润物细无声。
清新的巫州城内外,却驻扎了无数兵马,平添了几分肃穆与沉重。
我们身披斗篷,快马加鞭,长驱直入,在一家客栈中歇脚,用过晚膳之后,便于城内四下探听,得知节度使府邸所在,遂一同打马前去。
赵雪楹换上了一套蓝缎镶了玉白镶滚的霓裳,发髻高绾,斜斜簪进一枝粉紫的珠花,薄施脂粉,配着花容月貌,端的是锦上添花。
此时正值明月当空,我们快马奔至府邸,却陡见府内黑影一闪,一人飞檐走壁而去,紧接着追出数名将士,伴随着喝声入耳,“给我抓住他!”
我猛然凝神提气,顿足跃起,箭也似的朝那黑影电窜而去,踏檐飞奔,旋踵间追至跟前,始见那人竟以兵士装扮,身手敏捷,颇具夜行者之风。
黔中节度使
那人逃脱未遂,探手入袖,抛来一物,眼前掠影一闪,登时银蛇吐信,有若天外飞来,来无影去无踪,无中生有,完全无法躲闪,危险已极。
我惊煞之下,三枚银针脱手飞出,“唰唰唰”将银蛇钉入青瓦间。
两人一触交手,他花样多变,均被我逐一化解,不多时便黔驴技穷,只剩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终被我一掌拍晕,再无计反抗。
大庭广众之下,我拎起昏厥之人,轻飘飘地跃下屋檐,雪白斗篷在夜风中飞扬,面目隐入雪帽中,纤纤柔荑探出,将人递给追来的一名将士。
忽闻身后脚步淅飒,一道清越的嗓音袭耳而来,温厚之中礼敬三分,“多谢出手相助,敢问英雄高姓大名,在下定当好生报答!”
高燃的松明之中,一袭墨绿身影随侍流水般而来,蟒袍玉带,将相之风,银冠生辉,眉目英俊,身姿修长,气宇轩昂一如既往。
我施施然回身,信手掀开斗篷帽,浅步怀寂寥,“大哥,别来无恙!”
他甫一目及我真颜,惊异染面无疑,眉眼顿开,“四……四妹,我当是谁有如此卓绝的轻功与身手,助我抓住奸细,没想到居然是你!”
我心头千思万绪,眉心蓝莲灼灼,蓝绒斜束的银发在月下飞舞,抬眼只见鸦雀无声,群众竟点了穴般一动不动,近百双眼直愣愣地死盯着自己。
我此生见惊涛骇浪无数,对此事习以为常,却仍不免尴尬,踌躇了时霎,方才微微展颜,“大哥,四妹来看你了!”
朱潇拍了拍我的头,疼爱不减,喜形于色,“这几年来从二弟那里得知你的消息,可担心死大哥了,现在见你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四妹一切都好,倒是让大哥担心了!”
“走,我们回府再聊,大哥有好多话要和你说呢。”
朱潇牵着我匆匆而回,遇得府外静候的二人,互为认识下,便领我们入府。
萌生静灵春初凉,院内花木疏落,荆棘勃生,不似一般江南布景,淡碧莲池一潭清,泉水波漾,又见池旁青松白桦,别有一番清淡之趣。
月凉霜华染,我与朱潇一路上谈笑风生,絮话久别重逢之情,忆及多年漂泊境遇,恍若隔世,感叹物是人非,沧海桑田,变幻莫测。
流萤与赵雪楹被领入客房歇息,我则随朱潇来到前厅,眼前只见军容肃穆,纱灯微光中,众将士分坐两旁,文官武将俱在,正齐目窥睹这边。
目光流转间,独见侧座上的一人雍容华贵,着一袭镶金的深红锦袍,锦绣满身,珠玉遍体,贵气缭绕,宝光盈盈,俊朗面容似曾相识。
那人的目光轻瞥而来,却在刹那间紧缩点凝,神情变幻不定。
前厅正中的桌案上,赫然摆放着以泥土塑造的地势图,各色标旗直竖其上,行军布阵一目了然,其精妙布局,足可见谋划者之深思熟虑。
朱潇浏漓就坐主位上,谈吐间风度毕现,“今日天色已晚,至于如何潜入凤凰城查探,我们改日再议,还望各位能尽忠职守,守好各自要塞。”
众将士纷纷起身,恭恭敬敬一揖到底,各自离去,惟那贵公子依旧怔忡。
我缓步趋近,茫然啃着拇指,俯身凝盯着他,“喂,我们认识吗?”
朱潇微笑着摇头,他似梦初觉,怔愣之际,转而换上了故作哀怨的苦笑,“林状元,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忘了昔日同僚,真让在下心寒呐!”
久违的称呼恰似当头一棒,将我从混沌中骤然惊醒,不禁一手直指他鼻尖,舌头却在口中打结,“你、你是尹、尹、尹……”
他幽幽一叹,无可奈何地收起折扇,“是尹筠!”
“啊,对!”我恍然一敲脑袋,随即略为尴尬地挠头干笑,“实在不好意思,我睡了一年,脑袋还没完全清醒,话说你怎么也会在这里?”
“我作为朱兄的幕僚,自然要和他一同出征,从旁辅助!”
修美的手指在橙黄的灯光中探出,他恍若无限惊奇,轻轻捏了捏我的脸颊,我愕然一怔之下,倏然扣住他的手腕,“你干什么?!”
“我想确认这是否真是你的肉体,而不是灵体。”
“开什么玩笑,我活得好好的,怎么可能灵魂出窍!”
“不、不,你误会了,我从朱兄那里听说过你的事,凡人怎么也不可能做到,所以我想你或许已经成仙,自然不再受肉体的束缚,而林姑娘如今这副仙容,不沾半点凡俗之气,更让人难以相信你是凡人!”
“我说老兄,你神话看多了吧,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
尹筠与朱潇悄悄互望了一眼,默契地笑了开来,“只因林姑娘所为着实惊人,倘若换作世间其他任何一人,恐怕都无法做到,我甚是景仰钦佩。”
我轻身跳坐在主位旁的茶案上,百无聊赖地摆荡着双腿,“得了吧,我不过是一介江湖草莽,哪比得上位高权重的节度使大人,对吧!”
朱潇端起案上一盏茶,浅呷一口,叹如烟云,“我早知当官不易,所以从未想入仕途,如今虽身居重位,却要整日提防苗疆派来的刺客。”
眉间蓝莲一凝,我茅塞顿开,“难道刚才那人是来刺杀你的?!”
尹筠悠悠站起身,端凝着精妙的行军布阵图,折扇轻捶在手心,面上若有所思,“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朱兄早已成为苗人的眼中钉。”
“但是苗人多通晓邪门歪道,就算能躲过普通的刺杀,又怎能防住他们的巫术与蛊术?据我所知,这些并非武功所能化解!”
朱潇闻言倒不以为意,自斟了一杯轻叹道,“我交友甚广,这次有一个苗族朋友相助,他巫术高超,无须起卦即可知吉凶,是以趋利避害,自然无事。”
“可是即使这样,大哥还是随时会有生命危险啊……”
“无妨,我会加倍小心,倒是四妹你,为何会出现在巫州?!”
“还不是拜你们皇帝所赐,来帮你摆平这里的事,他还给了我一个印章,我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他说不到万不得已不能随便拿出来!”
三人谈笑风生,不盈片刻,便有一道娇小身影在如云侍女中急急奔入,还未及看清,那身影便亟不可待地扑面而来,一头扎入我怀中。
我怔坐茶案上,浑然不明所以,但闻怀中脆梨音起,竟似喜极而泣——
“林姐姐,你这几年都去哪里了,为什么不来看我,我好想你……”
顿时心神一荡,我如梦初醒,记忆编织成网,包裹住怜惜,双手轻颤着,如珠如宝地捧起那柔嫩的娇颜,轻声一唤,恍如隔世,“莲忆……”
眼前少女鬓发高挽,颈边垂有俏丽小辫,额描红梅花钿,眉如春山远黛,眼若临水秋波,顾盼生辉,虽已为人妇,仍不减初时的懵懂天真。
她双手环在我腰间,抬眸观觑我,清透的珠泪在眼中辗转生灿,却猝不及防地陡然一怔,惊煞了一副俏靥,“林姐姐,你的样子怎么……”
我纡徐地付诸一笑,眉间心上无不动容,轻轻地抚摸着她小巧的脑袋,云烟半掩心眠,“怎么,变了样子你就不认识我了?我的好妹妹!”
朱潇品茗浅笑,尹筠却是怔立如雕,似乎惊异于这难得一见的温暖笑颜。
李莲忆恍然惊醒,旋即猛然摇头,眉如半月云如鬟,眸染哀伤,“当然不是,林姐姐永远是我的好姐姐,只是你这个样子,莲忆好心疼!”
她愈言愈伤感,竟又言语哽咽起来,听来柔柔腻腻,犹若呻吟。
“傻丫头,姐姐看到你流泪,才真的会心疼,你都已经成亲了,还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呢,其实只要莲忆开心,姐姐就会开心!”
怀中猫儿般的女孩抬眸回盼,眨了眨无邪的双眼,“真的?!”
“当然不是煮的,姐姐有骗过你吗?”
她似乎努力回想,手忙脚乱地揩拭泪水,颊边梨涡嫣然绽放,“我不哭了,姐姐也要开心,今晚我要和姐姐在一起,我有好多话想告诉姐姐呢!”
面对此情此景,尹筠折扇轻摇,笑不可抑,风流蕴藉自不必说,“公主,你就这么把驸马晾在一边,驸马晚上可是会寂寞哦!”
此话笑中带戏,似是随意道来,却令一对璧人不约而同地脸红埋首,配着厅中暖融融的灯光,旖旎的气氛恍若春雨润露,油然而生。
我不禁莞尔而笑,尹筠一派幸灾乐祸,朱潇有意无意地轻咳了一声,一本正经道,“莲忆和四妹重逢,自然要贴心交谈一番,又与我何干?!”
李莲忆双手拉过我的柔荑,巧笑倩兮,幽香入鼻,“我就要和林姐姐在一起!”
我食指成勾,轻轻一刮她精致的鼻梁,摇首浅笑淡无影,“真拿你没办法,姐姐自然会去陪你,不过在那之前,姐姐还有件事要去做。”
“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