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狭路

    “臣妾梦到苏家没了……父亲和弟弟都……”苏妤止了音,低了低头又道,“臣妾就觉得自己眼睁睁地看着,看着他们断气……”

    这话她是没同皇帝说过,贺兰子珩却也猜到一些。那日她梦魇中慌乱地求他别杀他们、次日亦是问他对她好是不是为了除苏家。轻一点头,皇帝道:“大抵猜到了些。但朕也跟说过,朕不会动他们。”

    “陛下……”苏妤很是踟蹰。那些梦不知能不能同他说,只怕自己说了,他会觉得她是个妖怪,一个能看到还未发生的事的妖怪。一番斟酌,苏妤轻轻道:“陛下……臣妾想为苏家一争。”

    “一争?”贺兰子珩听得有些错愕,她明知他容不下苏家,难不成竟是要直言和他下战书么。见其眉目间有淡淡的挣扎,似乎又不像是,一笑问她,“争什么?”

    “臣妾若是想试着让苏家退隐朝堂,陛下可会给臣妾这个机会么?”她企盼地望着皇帝,咬了咬嘴唇又道,“还是……陛下觉得……苏家的罪已大到必要夷三族?”

    夷三族。贺兰子珩不自禁地一窒息,这是苏家他上一世时的收梢。三族之内,只有宫中为妃的苏妤活着。

    “阿妤不必……”贺兰子珩有些惊疑地打量着她,“朕说过不会动他们便是不会。”

    “臣妾不是信不过陛下。”苏妤怅然喟叹,“可父亲……陛下肯饶他,他也未必肯死心。若当真有朝一日犯下滔天的大罪,陛下您还能饶他么?”

    这话颇有些尖锐,却也情理。总是皇帝,也总有些事不能一手做主。如若当真是滔天罪行,纵是他想饶,朝臣也未必会许。

    “随吧。”皇帝亦有一叹,遂又笑说,“不过父亲可不好劝,如是能劝得他辞官……朕从前还真是小看了。”

    “慢慢来吧。”苏妤颌首浅笑。她也暂不知能做些什么,只是就算有半分机会也要试一试。默了一默,苏妤又道,“陛下,可否……不要让苏澈禁军都尉府做事了?”

    皇帝轻怔,旋即了然道:“可以。这次的事朕也没想到,改日着给他寻个闲职便是。”

    “臣妾不是担心他再出意外。”苏妤语中微顿,“臣妾是想他离锦都远些、离苏家远些……”

    离苏家远些,那么如若有朝一日家中落罪,他的牵涉便也会少一些。就像是他同她说的,自己宫里什么都不要打听,苏家的事她知道得愈少愈好。

    皇帝若有所思地睇着她,须臾方是轻笑道:“倒是什么都敢说,也不怕朕治后宫干政之罪。罢了,如此倒是方便,寻个机会让沈晔把他差出去就是。”

    “多谢陛下。”苏妤俯身,恭肃一拜。皇帝伸手一扶她,思量着又凝视她片刻,终是问道:“担心得这么多,只是因为那场梦么?去见了苏澈一面,他跟说什么了?”

    苏妤暗惊未言,皇帝又道:“是不是跟说了,朕去问过他有什么旧疾没有?”

    “陛下。”苏妤迅速思索一番,遂即答道,“是臣妾听说陛下去过一趟,才非要追问他原因。”

    “哦,朕的行踪这么清楚,派盯着朕来着?”皇帝的声音淡淡的,毫无波澜。苏妤心中一安,不吭声算是默认。就知他会这么想,总也好过他问罪苏澈。

    皇帝瞅着她,十分清楚她又安得什么心思,总觉近来和苏妤的交谈越发地像一场博弈。互相猜着对方的心思,猜对方会走哪一步。

    不过这样的博弈里,苏妤想赢上一两场实太难了,因为皇帝鲜少按常理走棋。

    一声轻笑:“就这么不怕死?”

    “……怕。”苏妤倒是答得老实。低头静思片刻,犹豫着问他,“如是臣妾当真得过什么恶疾,陛下您……”

    她忽然很想问,若她真有恶疾,他会不会废了她。毕竟,就算她还是正妻,“有恶疾”也是犯了七出之条了,何况现只是妾室。

    话语被咬口中,无论怎么问都不合宜。少顷,苏妤淡淡续言道:“如是臣妾当真有恶疾,陛下您就当这些话都是臣妾的遗言吧,求陛下给苏家一条生路。”

    “嗯……”贺兰子珩想说“便是有恶疾也并非绝症”,这他比她更清楚。上一世她活得比他还要久些,根本不必担心这个时候被什么恶疾取了性命。他去打听,也只是不想她总受梦魇惊扰,想寻个法子能对症下药地医治罢了。

    淡笑着看着她,皇帝斟酌着,缓言道:“那些事朕会安排,别瞎想,几场噩梦罢了,算得什么恶疾?”

    .

    很快给苏澈安排了合适的差使,调到北边的映阳去,具体是做什么苏妤不便多问,总之离锦都、离苏家都很远了。

    苏妤矛盾许久还是觉得难以割舍,总觉无论如何都该去和苏澈道个别,终于和皇帝提了要求,皇帝斜了她一眼:“去就是了。”

    仍是一辆马车悄悄出宫,沈府门口停了下来。

    小院里,苏澈沉然一揖:“多谢长姐。”顿了一顿却是又道,“但长姐不该……”

    “没什么该不该的。”苏妤缓然摇头说,“必是和一样,难免觉得陛下如今待好是别有用心,但又能怎样?不趁着现得宠让走,难道要等日后再失宠时再和陛下提这样的要求么?安心去映阳,若是苏家当真有什么闪失,就逃吧。那里离锦都这么远,相隔不远就是靳倾的领地,逃去那边,陛下也奈何不得。”

    锦都,她苏家再怎么争都已是被牢牢禁锢的困兽,还不如另寻出路。

    苏澈长长的一声叹息,继而向她道:“长姐如是得空,去看看父亲吧。这调令父亲是知道的,长姐入宫后本就只有父亲身边,如今也走了……”

    而她也确实许久没有踏入苏府的大门了。

    几番忖度,苏妤觉得如是要去见父亲,还是该让先回宫禀一声,看皇帝准是不准。可此番随她出宫的只有折枝和郭合,苏澈想了一想:“托沈大走一趟吧。”

    是以马车缓缓向苏府的方向去了,沈晔同时出了府入宫回话。此处离苏府不算远,离皇宫却有些距离。得不到皇帝的旨,苏妤就苏府所的坊外耐心候着,绝不进去。

    “其实陛下也知娘娘自从入宫就不曾回家省亲过了。”折枝说着有几分不满,“再看看那叶氏,哪年生辰不回家待几天?”

    这也算是叶景秋独一份的殊荣。倒也不是皇帝主动让她回家省亲,不过每年生辰时她都会请旨回家,皇帝也都准了。

    今年亦是如此,两日前出了宫回叶府去,大概还要再过上半个月才会回宫吧。

    阖目歇着的苏妤抬眼觑了觑折枝,轻笑道:“干什么这么酸溜溜的,她要回府让她回去。反正她也是请了旨的,又不是擅做主张,有什么可不高兴?”

    折枝含怒一咬牙:“就是看叶景秋那副样子就不舒服。怎么忘了,当年入太子府之前,她怎么巴结娘娘来着?若不然娘娘能那么抬举她?”

    她也就不会有今天的位子。

    苏妤目光微凛,默了一会儿清冷一笑:“过去的事,不提了。”

    那时她就想当个好妻子,莫说对叶景秋,对哪个妾室都是不薄的。后来落了罪,除却娴妃阮月梨还肯帮上她一帮,余皆是对她冷眼相待。

    “充仪娘娘。”外面传来了个并不算熟悉的男音,沉沉稳稳的不带什么情绪,“陛下准了,如娘娘苏府留的时间久,明日回宫也可,以免太过劳顿。”

    沈晔的声音听上去不太自然,苏妤也知道,让他个正经的朝臣给嫔妃传话难免别扭。换句话说,堂堂禁军都尉府的指挥使干了个宦官的活儿。

    倒也亏得苏澈请得动他。

    和折枝相视一笑,苏妤曼声道:“知道了,有劳沈大跑一趟。”

    下了马车,见沈晔垂着眼帘,神色异常沉闷地问了一句:“那么……充仪娘娘您今晚回宫么?”

    “自当回宫。”苏妤笑答了一句,问他,“怎么了?大还要去跟陛下回话?”

    “不是……”沈晔深吸了一口气,“陛下说充仪娘娘回宫时天色大概比较晚了,让臣护送。”

    “……”苏妤当下觉得,如不是有苏澈和这位沈大交好,沈晔非得恨上自己不可。

    .

    一路都犹豫如何面对父亲为好,踏入府门的瞬间立即拿了主意——不论她心中是向着哪一方的,都到底是嫁出去的,让父亲觉得她完全是向着夫家的,父亲才不敢轻举妄动。

    是以坦坦荡荡地受了阖府的大礼,苏妤让旁皆退下了,起身向父亲回了一福:“女儿不孝,这么久也不曾回家看过。”

    苏璟神色间无甚表露,只端详了女儿许久,短叹了一声道:“早知如此,就不该让嫁给他。”

    心下一声沉重的叹息。苏妤又何尝不是这样想,尤其那两年里,她都觉得自己蠢透了,干什么要嫁给他?且还婚后的几个月里真心相许。

    一阵子默然,苏妤清浅一笑,颌首道:“父亲不该这样说,陛下待很好。今日本不是要回家来,突然想回来看看才叫入宫回了话,陛下倒也准了。”

    苏璟不言,苏妤沉了一沉,复又道:“是弟弟想让来看看,他说父亲知道他要去映阳的事。”

    却见父亲一愣之后蹙眉道:“也知道?”苏妤还未言,他又道:“难道是的意思?”

    苏妤凝视着他,轻有一笑:“是。”

    “他可是亲弟弟。”苏璟淡泊说。

    苏妤觉得一阵心冷,从父亲的神色间,她只觉得父亲此话似乎并非伤感于苏澈的离开。那股漠然中掺杂了太多本不该有的情绪。

    “那又如何?”苏妤平静地笑看着父亲,“从荐他进禁军都尉府开始,父亲就该知道也是能狠下心的。他知道苏家那么多事,如今好不容易得了宠,父亲觉得会任由他留锦都让陛下去查么?两年,为何受尽陛下厌恶父亲您最清楚,苏家的这些罪,不该再由来承担。”

    句句违心。苏妤深感自己实际上还是很会做戏的,一番话说得好像自己当真是个只求荣华富贵而不顾至亲安危的。

    “父亲您也没资格指责什么。”苏妤又有一笑,“您对苏澈就没有利用么?就算对他没有,对呢?又如何?”她父亲身畔踱着步子,徐徐道出了压抑了两载的委屈,“头两年,不知朝中的事,父亲您却不是打听不到后宫的情况。后宫过得如何,父亲您很清楚,可您做了什么?”她微微而笑,仿佛对父亲只剩了怨恨一般地道,“您变本加厉地和陛下较劲,可考虑过的死活么?若不是舅母一直护着,绝活不到今日!”

    “……”苏璟短暂的语滞后怒意分明,“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父亲做的哪一件事不是为了苏家!”

    “那就请父亲记得已是嫁进贺兰家的了!”苏妤毫不留余地地喝了回去,看到父亲目中乍现的惊怒,语气登时缓了下去,咬了咬牙,又道,“父亲别怪今时今日对苏澈无情,不想再过那两年的日子。父亲您知不知道,陛下曾经亲手把一柄匕首扔面前,告诉说若想通了自尽便是,他一定厚葬。”苏妤哑笑一声,“您知不知道……他到底有多恨苏家?”

    .

    头一次回家,便是闹得这样不快。苏妤心觉这“不孝”二字自己是背定了,但若不把父亲的野心堵死了,她才是真正的不孝。

    出了苏府,天色已暗,苏妤心中却比天色还暗。一声叹息,上了马车。折枝里面陪着她,郭合外随着,沈晔驾着车。马车缓缓驶着,过不了多久就会回到皇城、再回到皇宫。

    一声尖锐的嘶鸣,只觉马车猛地一晃,苏妤惊呼间身子狠狠向后撞去又跌到前面。

    正竭力想控制住受惊的马的沈晔后背一受力,差点被她撞下去,侧首间知她也是猝不及防地跌了出来,一手仍抓着缰绳另一手却护住了她。

    苏妤立时一阵挣扎,为了不让她摔下去,沈晔几乎是将她半揽住了。倒还只是手按她肩头,把握着分寸没让她靠他怀里。

    马逐渐平静下来,不再试着挣脱,旁边亦有围过来帮沈晔牵住缰绳。几均是松了口气,沈晔松开苏妤下了马车,缓了口气道:“臣回府去着换辆车来,免得再出差错。”

    苏妤点头,没想到会出这样的岔子,如是再来一次……她可不想这么被摔死。

    “沈大留步。”那帮他们牵住马的却忽然开了口,沈晔疑惑着回过头去,那却不再说什么,只向远处看去。他们循着那的视线看过去,不远处煖轿、华盖连成长长一列正向他们走来,苏妤一凛,正探出头来的折枝反应得最快:“娘娘,那是……夫仪仗。”

    叶景秋。苏妤明眸微眯,淡漠地瞧着,心觉这不可能只是一场巧遇。

    煖轿车前数步之外稳稳落下,章悦夫行下轿来,视线二间荡了一个来回,笑意款款道:“这么晚了,云敏充仪和沈大好雅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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