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一语定乾坤
楚逍从惊讶中回复过来,有些了然。既然她并不知道假设性的问题,那么刚才说的那些有关陈国的事情,便只是为了让他解开心结。
他望着九夜,诚恳地施了一礼:“请指教!”
九夜也不谦虚,坦然受礼后缓缓说:“三年前,上野国君还是宇文器。他生有三子,每子皆不凡,他却迟迟不立太子,只说要选贤与能者,弄得朝廷人心浮动,人人找队站。岂料,这根本就是宇文器的阴谋。他十分恋栈权位,根本不愿意放权给任何一个人,即使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因此,故意造成几个儿子都有机会的假象,便是要测试人心。大皇子与三皇子不疑有诈,暗中拉拢各派,手下聚集不少势力。二皇子宇文战表面上没有任何动作,然而内地里他其实早就与丞相张镐京勾结……”
“张镐京?”楚逍一下跳了起来,不确定地看着九夜:“他不是因为护驾而殉职,还被追封为贤王吗?怎么会……?”
九夜表情未变,眼角却有意无意地瞟了眼对面的男人。那人已回复波澜不兴的面孔,饶有兴致地听她说话,好像只是单纯在听一个故事。
她收回目光,眸色渐渐深沉,“这个张镐京与宇文战的渊源极深。他不仅是宇文战的老师,还曾经救过年少的宇文战一命。他的儿子张祺瑞与宇文战为八拜之交,女儿张敏更是与宇文战青梅竹马,两边早有联姻之意。可是,就是这样一心为宇文战的贤臣,却是被宇文战亲手设计杀害的!”
“什么?”楚逍揉了揉耳朵,似乎不敢相信刚才听见的话。
九夜确定地点了点头:“没错!宇文战这人聪明绝顶,通过皇宫里布的眼线透出的蛛丝马迹,猜出了皇帝的心思。他明白,为了自保,必须卸下皇帝对他的疑心。所以……”
“所以,他设计了刺杀的戏码,而张丞相因护驾而亡!”楚逍虽然心思单纯,却并不愚笨,已经猜出了大概。
九夜微微叹气:“张镐京为了宇文战,还有一家的前途,甘愿赴死。他果然赌赢了J帝不再猜疑,还有些哀痛贤相的逝去,于是追封他为贤王。张祺瑞子承爵位,保住了一家的富贵安康。只是可怜了张敏,因为皇帝的最后一丝疑心,将她远嫁给一个与上野联盟的小国的王储。”
“这就是宇文战最后能登上帝位的原因吧?三年前,上野国君疯狂斩杀了一批朝中大臣,这些人应该都是大皇子和三皇子那边的,而他就保存了实力。所以在宇文器死后,他得以在夺嫡大战中胜出。”
九夜未置可否,只是又问道:“你可知伏皇为何会活不过三十五岁?”
楚逍尚在消化宇文战的事情,听她忽然将话题跳到伏皇身上,只觉得脑筋打结,反应不过来。
九夜似乎真的非常喜欢楚逍这幅痴傻的模样,抿嘴一笑:“这就要追溯到二十年前了。当时尚为幼子的伏皇已经背负着太子的身份。这实在是个让人眼红的位置,虽然他的母后已经尽量保护他,却还是一时不慎,让他中了一种剧毒。”
她顿了顿,似乎话说得太多,有些口干地咳了咳。月晨立刻冲去后院,给她找了杯水来。
九夜抿了口白水,尝出这应是地底的泉水,因刚下了雪,水冰冷透心,让刚有些暖意的身体又冷了下来。她不动声色将水放下,继续说话:
“司卫的国君找来神医乐无忧为他诊治,总算是保下他一命,却由此落下病根,身体虚弱。乐无忧见自己穷毕生所学竟然只能做到如此,顿感伤了自尊心。于是,又用了五年时间研究出一个可以为伏皇彻底消除病根的药方。这药方里有一味药非常刁钻,需要未苍山上一朵盛开的流光花。”
“流光花?”楚逍喃喃念着,他并没有听过这种花。
“对,未苍山的圣花,当它们盛开时,大朵大朵的白色花瓣会将终年翠绿的未苍山整个染成白色,那样的情景,只要见过一次,便会毕生难忘……”
九夜的神思再次飘远。这次再没有轻咳声打断她,任谁都看得出来,她似乎正在回忆一件极美好的事情,稚嫩的小脸上满是神往之情。
未几,她回过神来,再次粲然一笑:“知道这花为何叫流光吗?因为,美丽的东西就好像流光一样,太容易流逝。这种花在未苍山漫山遍野都是,可却百年才会开一次。用这么长的时间开出的花,花期却短到只有一炷香的时间。这些花同开同灭,倒也不会孤独。只可惜,伏皇就这样错过了此生唯一一次活命的机会。”
“伏皇没有赶到?”这回出声的是对面那个男人。
九夜摇摇头:“他在赶去未苍山的路上,为了救一个人,耽误了时间。”
“救人?那个人对他很重要么?”楚逍不解地问。
九夜又摇了摇头:“当时,那人不过只是个见过一面的陌生人罢了。伏皇在一个山道上的茶棚里偶遇此人,两人交谈了几句,颇为投缘。”
男人恍如大悟,问道:“难道,那人是现在司卫国都水司司长——莫留?”
“正是!莫留是水利工程方面的专才,可惜得罪了他故国——汜水国的权贵,当时正被汜水国通缉。彼时,伏皇并不知道这些,仅因跟他投缘,便助他逃往司卫国。中间耽误了整整一天。等他赶到未苍山时,只能绝望地看着刚刚逝去的满地残花。”
“难道不能让人先去采撷,制好药让他服用吗?”楚逍问道,颇有些惋惜之感。
“这便是药方刁钻的地方。流光的药性和它的花期一样短。必须将盛开的流光现场熬制成药,立刻服下,否则花谢之后,也是无效。”
“唉,这可真是……”楚逍大大地叹息一声。
男人皱了皱眉,没说什么。
这时,月晨忽地又递了杯水到九夜的手心里。触手便感觉到一阵温热,她转目一看,月晨不知何时已在炉上热了一壶水。
九夜一口饮下温水,冲月晨淡淡一笑。他立刻换上一副别扭的神情,坐到一边去了。
这口热水解了寒冷,九夜感觉由心到肺,整个都舒缓过来。她再次开口:“伏皇错过流光花的这次花期,世上便再无良药可以医治他。他拖着孱弱的身体,能撑到三十五岁才薨逝,已是造化不浅了。那天,有人站在未苍山上,踏在残落的流光花上,问过伏皇,问他后不后悔……”
“他怎么回答的?”楚逍没来由有些紧张,在内心深处仿佛有个声音在告诉他,这个答案对他也很重要。
“他说——”九夜顿了顿,才说:“在生的时间长短并不重要,即便此生如流光般只有刹那光华,却也要让那光华变为最耀眼的存在。一生只求痛快,不问悔否!”
九夜的声音不大,一字一句说得不快也不慢,节奏非常平均,就像只是复述了别人的一段话般,并不带丝毫的感情。
众人却同时在想像,说出这句话的那人该是怎样的风采?那人站在令他绝望的满地残花前,是以怎样的心情、怎样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来的?
楚逍自不必说,男人心里竟也涌起一阵遗憾之意,就连一直心不在焉的月晨,也在这句话前深深地、沉默起来。
半晌后。
“我决定了!”楚逍站了起来。
“决定成为谁的宝剑了?”九夜问。
“嗯!”楚逍点头:“我要去司卫国。”
九夜似乎很惊讶地抬头:“哦?伏皇今年二十四岁,只有十一年的寿命了。在他死后,司卫国也没能撑多久。明知道是这样的道路,你也要去吗?”
楚逍笑了,如果不是因为九夜这副老成的模样,他定要伸手敲敲这个小女孩的脑袋:“你若真的知道天下所有人的命运,那应该早就清楚,我会走哪条路了吧?问这句话,不过是为了消遣我两句,对不对?”
“还不算太笨!”九夜点点头,复又问他:“你想不想知道,你最后的结局?”
楚逍连忙摆手:“千万别告诉我!”
“只求痛快?”
“只求痛快!”
九夜向他挥挥手:“那你走吧!”
楚逍看了旁边的男人一眼,有些犹豫。九夜又像是知道他的心思一般,说了句:“无妨的,大可放心!”
既然天神圣女说了无妨,想必真的是无妨了。楚逍将潜龙剑重新背起,又将葫芦里灌满了陆掌柜送的美酒,便欢欢喜喜地上路了。
楚逍一走,月晨莫名开心起来,放下酒杯,开始大口大口地啃剩下的鸡肉。
男人在这时施施然地开口了:“听闻天神圣女一天之中,只为三人预测运途。看来,今天的第三个人,是在下了。”
“大叔,我可不敢听你自称在下——”九夜看着男人,叫出他的名字:“上野国君——宇文战!”
“哦?”宇文战挑眉,明明是很好看的眉毛,他这样一挑,却是既好看又有些寒意:“明知道我是谁,却在我面前,引导两个能人异士去到我的敌国。圣女的胆子倒是不小。”
九夜眼也未挑就回答道:“在我面前竟敢打伤我弟弟,大叔的胆子也是很大!”
宇文战和月晨的交手不过一眨眼之间,她并未看清楚。不过,月晨阴着脸,把手藏到背后的样子,她还是注意到了。
月晨一下抬起头来,脸上充满快乐的神气。
宇文战听九夜一口一个“大叔”,心里终于确定,这小丫头果然就是为了恶心自己。可是,他却反驳不得,如果提出让她换个称呼,未免显得他太过小气。
这感觉呀,就像是咽下了苍蝇一般地难受。
宇文战深吸口气,平缓下心头的烦躁。他有多少年没动过气了,没想到今天竟有人能一再挑战他的怒气。
很好,真是很好。
再出声,语调里已听不出情绪:“我不过轻微用力,他的手现下也已经消肿了。只是这样,你就让我少了两大助力?”
“我不过是顺应命运的安排罢了。即便我什么都不说,他们最后也会去向司卫的。”
“那么,果然是命运的安排,我将会成为最后的胜者?”
“是的,这个天下,以后会是你的!”这一点毋庸置疑,想否定也否定不了,九夜痛快地承认。
听她这么一说,宇文战的怒意立刻减退了大半。他虽对没能招揽陆掌柜和楚逍都颇感惋惜,可是,最后的胜利谁属才是他更在意的。
于是,他收起所有情绪,问了一个更在意的问题:“以后呢?得到这锦绣江山以后,我又会怎么样?”
这便是宇文战了,永远不知满足,得到天下仍不够,还要想着“以后”。
九夜沉默了。
宇文战等了几秒,正要催她,她却适时开了口:
“没有以后。你不过短暂地统治五年,便会去世。你死了以后,没有子女可以继承皇位。天下又会再次进入下一轮的你争我夺之中。”
“你说什么?”宇文战再次惊讶了,这个小女孩为何总能说出让他惊讶的话:“我怎么可能没有子女?”
“因为——”九夜冷冷看着他:“你疯狂地爱上了一个女人。为了她,你心伤而亡,死时尚未有人为你诞下子嗣。”
“那女人是谁?”
“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