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洛姑娘
说来也巧,洛伊在土司府住的那个院子里正好有一株刚种下没多久的香樟树,只有她的手臂粗细。
她原先住的地方,有怀孕后在香樟树下埋女儿红祈福的传统,洛伊原本想着,定要亲自酿一坛女儿红埋在树下,这样才虔诚,奈何苏焰坚持说她身子弱,没有坐稳胎,不让她干活,连崇圣寺都没有带她去,洛伊只好自己在房间中挂了一幅观音像,每日清早起床后拜一拜。
既然酿不成酒,万般无奈之下,她只好吩咐安侬去苏府的酒窖中帮她寻一坛年头短些的女儿红,亲手埋在香樟树下。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安侬回来了,双手抱着一坛酒,酒坛的泥封上躺着一枚信封。
安侬拿着信封,将酒坛递给洛伊,犹豫了片刻,道:“姑娘,京城的那位唐公子给您来信了……”
洛伊蹲在香樟树下,手上的动作僵了僵,若无其事地说:“先放在一边吧,我待会儿再看。”
安侬应了一声,蹲在洛伊旁边,用小铲子帮她在树下挖了一个浅浅的坑:“姑娘,你埋这女儿红作甚?”
“在我们那里,孩子出生之后,要在香樟树下埋一坛女儿红,等女儿出嫁的时候,再把这女儿红挖出来。”
安侬似懂非懂,手上的动作却没停,却问:“那姑娘何必这么早就埋?孩子还未出生,怎么知道是不是女儿?”
洛伊手一滑,铲子溅起砂石,在她手上划出几个伤口,她低头掸掉手上的沙子,笑道:“我会医术,怎么不知道是男是女?再说了,埋得早一些,日后喝起来才更香。”
安侬仍有些疑惑,但她本不懂艺术,瞧洛伊说得笃定,又瞥见她手上蹭出的伤口,也来不及多想,慌忙用水沾湿了手帕,给洛伊擦净手上的沙土。
“一点小伤,不碍事。”
洛伊说着,将手收了回去。
“姑娘,要不还是让奴婢来吧?”
她摇摇头:“这酒若不是亲手埋的,就没有意义了。”
安侬见洛伊坚持,不好再说什么,看了看天色,惊呼一声,道:“姑娘,今日你该去给老爷与夫人敬茶的,若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安侬帮洛伊简单的打扮了一番,看了眼她身上的白衣服,蹙眉道:“姑娘,这身白衣裳奴婢帮您换了吧。”
洛伊到了正堂的时候,苏老爷与苏夫人已经坐在了厅中。
她悄悄抬头,苏颙与水青嘴角微微上扬,眼中却是笑意全无。
她走过去,端着一杯茶,递给苏颙,等了半晌,苏颙才接过茶盏,目光在洛伊脸上打量了许久,象征性地喝了一口,放在一旁的矮桌上。
洛伊又端了一杯茶,递给水青。
水青却没有接,脸上的笑容亦真亦假,目光落在洛伊的小腹上,柔声道:“既是有了身子的人,也不必忙着来敬茶,还是好好休息吧!”
“是。”洛伊应了一声,手上的动作却没有半点变化。
水青待她的态度与往常判若两人,洛伊也不生气,毕竟她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可是纵然苏夫人不喜欢她,她的礼数却半点都少不得。
足足一柱香的功夫,水青见她仍端着那杯茶,对一旁的丫鬟招招手,道:“姑娘端着茶盏这么累,你们也不知帮忙接一下?”
有人从洛伊手上接过茶盏,放在托盘上,发出一声轻响,随后又诚惶诚恐地退下了。
“等等,这杯茶凉了,重新送两杯来吧!”水青语带责怪地说,“怎么不知给姑娘搬一把椅子来?”
水青一口一个“姑娘”,洛伊自是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她惊讶于自己的平静淡然,向苏夫人道了谢,坐在丫鬟搬来的椅子上。
水青接过丫鬟递过来的茶,轻笑道:“姑娘别介意,这是我们土司府的规矩,姑娘既还未正式与苏焰办婚事,老身也不好随便称呼姑娘。”
“无妨。”
洛伊手上捧着丫鬟刚刚递来的那个茶盏,微微垂头。
洛伊自上次在将军府中落了水,体内积了寒气,手常常冰凉得很,苏焰为此还特意给她备了一个汤婆子。茶水很热,她的手也稍稍有了些温度。
水青笑着点点头:“老身知道姑娘是个明事理的人。”她低头轻轻抿了口茶水:“实不相瞒,苏焰未来是要继承土司府的人,我们原本想着,他的夫人,定是要门当户对才行,但如今老身见姑娘性子坚毅平和,倒也是个不错的人选,只是我们土司府规矩多,如今姑娘有了身子,不大方便,待日后将孩子生下来,再学也不迟。”
“夫人说的是,梅若明白。”
大家族规矩多,洛伊是知道了,她从前只觉得与唐瑾在一起很舒服,却忘了他也是大户人家的公子,若非岳离天救了唐离,以她的身世,唐夫人与唐老爷只怕不会轻易同意她与唐瑾的婚事。
水青听到洛伊的话,眼中终于融进了一点点笑意。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冰冷却熟悉的声音在洛伊身后响起。
“孩儿来晚了,娘有什么事?”
水青对洛伊摆摆手,笑道:“姑娘先回去吧,定要小心自己的身子才行。”
洛伊顺势站起身,余光瞥到一抹熟悉的银灰色衣角,竟在瞬间就猜出了来人的身份。
她这些日子在厢房中呆着不怎么出门,竟忘了他也是这府中的人。
安侬扶着她往门外走,路过那人身边时,她感觉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浑身传来一阵冰凉的感觉。
出了正厅,暖融融的阳光洒下来,洛伊才终于松了口气。
她不曾见过水青的手段,今日第一次经历,浑身紧张地出了一层惫,连师兄给她易容的那张人皮面具都被她的汗水浸湿。
洛伊拿出手帕,擦了擦额角,手帕上湿了一片。
她正要将手帕再收回去,却愣住了。
这是唐瑾的手帕,上次在长廊中,他把手帕借给洛伊后,洛伊洗干净却忘了还回去,她不禁一时出了神。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
洛伊听到安侬唤她,回过神来,将手手帕塞回怀里,若无其事地摇摇头,道:“回吧。”
她回到住处,在桌边坐下,才发现唐瑾寄来的信还躺在桌上。
她已是苏焰名义上的夫人,如今就算唐瑾仍想娶她,也无济于事,洛伊心下一阵烦躁,径直将信封举到蜡烛上,烛火跳动了一阵,眼看着就要烧到信封的一角,洛伊却不忍心。
这终究还是唐瑾的笔迹,看都不看一眼就这样烧掉未免有些可惜。
她这样想着,拆开信封看了一眼,却是唐瑾问她自己的上一封信收到没有。
洛伊叹了口气,点燃了信纸。
有人伸手拿走了她手上的信纸,将火星吹熄,扫了一眼。
洛伊只看到一方银灰色的袖口,心中一颤,有些发慌,急着去抢那封信,却忘了信封还躺在桌上,上面写着唐瑾的名字。
那人扫了一眼洛伊还剩一角的信,轻笑一声,用另一只手捡起桌上的信封,看了半天,嘴角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语气却是冰冷:“他给你写信的事,苏焰知道吗?”
洛伊不答,来人的笑声让她觉得心慌。
“是了,我听八弟说过,你曾在唐瑾与唐离面前假装哑巴,为何?”他扬了扬手中的信纸,道:“如今他要娶你,你竟不愿回去了吗?”
洛伊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冷声道:“这事与公子无关。”
水无心仍穿着洛伊从第一次在土司府见他时穿的那身银灰色丝绸长衫,在洛伊身边坐下,将残破的信纸装在信封里,推给她,道:“既是他给你的东西,还是放好吧!”
洛伊沉默着接过信封,却当着水无心的面,连信封一起,烧了个一干二净。
水无心眼中微微流露出一抹诧异:“洛姑娘,一年未见,你的性子倒是变了不少。”
“你怎么知道是我?”洛伊见自己被水无心认出来,索性不再隐瞒,看他的样子,是要在这府中常住,他从前就认得洛伊,怎么说也与她打过许多次交道了,两人熟悉得很,再加上水无心素来心细,怕是瞒不了多久,况且,他与苏焰的关系那么好,就算自己不说,苏焰恐怕也会告诉他。
水无心给自己倒了杯茶:“洛姑娘性子变了,记性也查了,姑娘该不是忘了,三百年前的那个传说,就是我帮姑娘查的,如今你又自称是梅若,我自然能猜到是你。”
洛伊倒茶的动作顿了顿,这一阵子发生的事情太多,她倒是当真忘了水无心说的这事。
水无心与她说完这些话,也不多做逗留,一口气干了杯中的茶,站起身道:“谢谢姑娘的招待,水无心素来是有恩必报之人,树下的那坛女儿红,已经帮姑娘埋好了。”
洛伊追出房间,果然见香樟树下她原本为了埋酒的坑已经被人填好,刚想说话,却听一旁的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姑娘……”
她转过头,看见安侬站在一旁,手上端着一盘点心,面色犹疑:“方才六公子说的那位洛姑娘……是从前去世的二小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