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晋国宫 浮生如歌
民昭殿内。
尹昭容立于龙案一侧，手中执了一枚徽墨，晋帝靖宇垂首冷面坐在案席之后，窗外夜色渐沉。
“晋帝，白府来人，请求将凝昭仪之尸骨，葬入皖南寒城河畔。”
靖宇抬头凝眸，“朕的妃子，岂可葬入宫外？”
他说罢冷笑，“既是白府之人来上表，可是白四公子白?么？”
尹昭容未曾开口，去也沉沉的点了头。
白?。
又是你。
靖宇站起身，垂手走向窗子，烛台之上明火经进来的凉风吹袭，微微晃动，似是当年白城艳盛之期，乱花渐欲迷人眼。
白妃心中那个始终不曾讲出的男子，可是白?么。
靖宇恍惚中忆及那一日，白妃自鸩前的那场，同样倾盆的大雨。
她自瑾澜宫一路跌跌撞撞，不曾带伞，不曾披蓑，门外守卫的侍领一脸淡漠，伸出金戬横在身前，她面色无惧，凛然语出。
”是本宫，要见晋帝。“
侍卫仍旧不曾将金戬收起，他望着白妃，却冷冷道，”你还以为你是昔年的白妃么？晋帝如今有凝昭仪与尹昭容相伴，只怕再也不想见你，我若是为你进去禀报，只怕晋帝怪罪。“
当真是人情冷暖，半点不由自己。
白瑾澜黯然，望着民昭殿紧闭的大门，朱漆之色，在朦胧看不清人的雨中仍旧闪耀着皇家威仪，丝毫不容亵渎。
这里面，昔年，有君临天下的晋帝，如今，他仍在，只是往昔深情难复。
白妃笑着，未曾退缩，她拂袖跪下，迎着愈下愈大难以喘息的雨帘，跪在民昭殿的庭阶之下。
”本宫就在此跪着，你不去禀报，待晋帝自己出来看到，就是了。“
白妃的声音渐渐被尖厉的雨声吞没，唯剩下一缕飘渺不甘之声，那侍卫沉默，犹豫半响，又抬头忘了一眼黯然压抑的天际，这雨，这初秋寒意，白妃身子淡薄至此，既是一盏茶的时辰，也便不知能否撑住，他叹气，想起昔年白妃盛宠之际，这跪在门外苦等晋帝出来相见的女子，何时有过她的身影？
那侍卫终究还是进去禀报了靖宇，约摸半个时辰，紧闭的殿门再次被打开，白妃仰头，正对上一双冰冷至极的眸子。
两侧侍卫首领立刻跪地拜倒，”参见晋帝。“
靖宇挥了挥手，冷声道，”都退下。“
白妃仍旧跪地，避开了靖宇的目光，缓缓俯首，”臣妾，参见晋帝。“
”这大雨倾盆，你跪在此，有何事？“
靖宇的声音冷若冰霜，听不出半点情绪。
”臣妾，想为白府求情。“
靖宇唇角勾起，讽刺的笑了。
”你几个月来，在瑾澜宫潜心研习书法词曲，并不曾出宫半步，今日为了白府，竟跑来求朕？“
白妃深深的拜了下去，额头磕在冰冷的地面，声声敲击，动人心弦。
一旁的侍卫也不免叹气，曾经，晋帝如何舍得，这宠冠六宫令群芳黯然失色的白妃，如此狼狈伤己？
”晋帝，您难道忘了，白府是臣妾母家世代交好，白城两座府邸，自晋国开国便在白城生根，晋帝怎能狠心除去？“
”朕自然不曾忘记。“
相较白妃的字字无力，靖宇之声，冷漠如冰，闻之心寒。
”白府四位公子，朕不知哪一个是你心中的人，自然要一力铲去，宁可错杀三千，也不可放过一个！“
靖宇的话音落，一道闪电划过苍穹，震耳欲聋的凄厉之音似是要将雨幕击碎，白妃不禁一抖，再次跪倒。
”晋帝，臣妾心中之人，并非白府四位公子之一，晋帝不必苦苦相逼，臣妾不会讲，晋帝也猜不到。“
靖宇笑着摇头，眼中闪过浮现的不只是冷漠，更有一丝莫名的讽刺。
”你为白府求情，当真只是如此么？“
听到这里，白妃不禁身子一僵。
“君眸盼梓妾，妾立君之岸。白妃，好一段情意绵长的往事。”
白妃猛然仰头，正对上靖宇那一双讽刺至极的眸子，这诗句，是自己多年前在白城河畔，同白?一起放河灯写的诗词，怎会被靖宇知晓？
看着白妃那诧异错愕的面庞，靖宇无声，负手而立，目光投向了黑暗的苍穹。
”白妃，朕从未忘记，那年白府应召送你入宫，你下轿之时满面泪痕，朕在远处碧街望见你不时回眸，一抹男子的身影忽而闪过，便不见了，自那时起，朕心中始终存了一个疑问，若非你于朕，也似是有几分情意，白府，朕断断不会留到今日。“
靖宇说罢，忽而收回目光，狠狠的望向白妃。
”你对那男子如此情深意重，那么对朕呢？“
白妃的手，重重的垂下，狠狠颤抖着。
原来，他对自己如此情意，不过是步步试探罢了，帝王江山，胸怀高远如他，怎会容许自己的后妃心中恋恋他人，这五年的万般宠爱，竟是一朝横空，谎言破碎。
白妃冷笑着，任凭雨水冲刷她的绝美容颜，花色浅淡，胭脂痕；水雾朦胧，忆成空。
”晋帝若是因为此事，非要置白府四位公子于死地，那臣妾，愿意以薄柳之命，换白府安然无恙。晋帝不必因臣妾而日日恼怀，臣妾若死，宫中便不会再有让晋帝厌恶之人了。“
”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为何不直言不讳，你分明为了他们其中一个你心中之人!”
靖宇亦是恼怒，他单膝跪地，也置身雨中，伸出手死死捏住白妃的下颔，果然瘦了，宫人们纷传瑾澜宫白妃几月来不思茶饭，寝不知寐，果真不是妄传。她心中那人，当真比自己好这么多么？靖宇不免嫉妒，他愈是愤恨，手中就愈是用力。
”你为了那人，在宫中，在朕身边，强颜欢笑，虚情假意，只为保你白家一族，你将凝烟送进宫中，千方百计吸引朕的注意，只想摆脱朕，对吧？在你心中，究竟将朕，置于何地！“
靖宇字字珠玑，半点不由白妃辩驳，他连解释也不愿听，就已给自己定罪。
“臣妾无话可说，只求晋帝，放白府一条生路，白府世代忠贞，以免晋帝落一个苛待重臣元老之名，臣妾愿以命抵命。”
白妃强忍着心中的酸楚，语气却格外平静。
“晋帝。”
一声柔弱之音传入两人二中，白妃放目望去，只见一面容姣好、身着华服女子自殿门内走出，撑了一把纸伞，遮在靖宇头上。
“晋帝，外面雨这样大，您便淋在雨下，岂非不顾龙体？”
这女子便是尹昭容。
她也看见白妃，目光一紧，靖宇转身站起，轻轻扶住尹昭容的手。
“你怎么也出来了？”
尹昭容面上轻笑，天真分明，目光清亮，白妃恍惚失神，这女子，同自己多年前，在白城，那个无忧无虑的白府三小姐，是如何相似。
“臣妾担心晋帝。”
靖宇点头，“回寝宫。”
说罢转身就要走，没有半点留恋，白妃陡然叩首，声音凄婉。
“求晋帝，放过白府，网开一面。”
“朕要一个理由，不杀白府四公子的理由。”
靖宇没有回头，语气凛然，斩钉截铁。
望着靖宇的背影，决绝，落寞，原来几个月的时间，真的可以改变很多很多。
白妃记不清了，那些晋帝为她做过的，羡煞后宫诸妃的事，究竟已有何其遥远。
”臣妾，爱的人，便是白府四公子之一，自十五岁，至今年，从未变过。“
白妃的声音，不卑不亢，不高不低，却刚好落入靖宇与尹昭容两人的耳中，靖宇背对着她，缓缓闭上眼睛，尹昭容诧异回眸，她无法相信这个跪在地上，虽然狼狈，却难以掩盖倾城姿容的白妃，竟会这样大胆决绝，丝毫不掩饰她对另一个男子的钟爱，她将晋帝，视作无物。
”好。“
靖宇笑了，在睁开眼的瞬间，已经掩去了眉目间的那一抹哀痛，”朕，自当成全白妃痴心一片。“
他仿佛一刻也不愿多留，话音未落，步子已起，他大步迈进寝宫，尹昭容转身欲追上，却又停下。
”白妃娘娘，您何苦一定要惹晋帝不快？既是要救白府四位公子，也不该如此手段。“
白妃笑着，雨水凝在眸上，淅淅沥沥，垂下，划过脸庞。
”尹昭容，你可曾爱过？“
尹昭容一愣，”臣妾，爱的是晋帝。“
白妃一笑，摇头。
”你何须如此，若真是晋帝，你便不会这样问我了，可见，你还不曾爱过一个男子。“
她仰面，雷电交加，骤雨不歇。
”待你爱上了男子，便能知晓，这世间，最穿肠的毒药，是什么了。“
”臣妾只知，生为晋帝人，便不能再贪恋虚无了。白妃娘娘，现在您若是回头是岸，臣妾再为您去请晋帝，必能收回成命，您已一己之身救了白府，又能得到什么呢？晋帝真的来日，不会再动杀念么？“
白妃笑着，她跪在雨中，笑得明媚如晨。
回头是岸。
我选择的路，我爱上的人，我悔了的当初。
若是这世间，真有回头是岸一说，我便不会在瑾澜宫，虚度了我五年的光阴。
山外，水中，崖里。
何处不能藏身？
白?，我自己。
逃不掉晋帝追逐，也能相拥而死。
靖宇，你若是来日反悔，还要取白府之人性命，我便真是瞎了眼，在两年前的春花秋月宴，为你一句满朝文武皆错愕的话，感及肺腑，情念触动。
——白妃，朕毕生，再难复得的挚爱。
再难复得。
青青陌上篱。
一人一古冢。
两眸皆不见，
昔年白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