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 帝都歌 沧海难为水
迷离沉重的黄昏在这一日迎来了又一场风雨。
哒哒的马蹄一连几日不曾停歇,训兵场三军彻夜未息的练剑喊号,惊动了整座帝都城。
婉荷从膳房提了食盒回宫,阮宛珂下午一觉竟睡到了现在,她进殿看见正欲起身的阮宛珂,慌忙放下食盒过去扶住她。
“姑娘近日特别贪睡,总是睁不开眼似的,不知是否病了?”
阮宛珂捏着昏昏沉沉的脑袋,闻听此言也觉得蹊跷。
“你不说倒不觉得,我近来总是睡着?”
婉荷点头,“一日有三分之二的时辰都是躺在床榻上过的,这倒没什么,只是奴婢怕这膳房的东西不干净。”
阮宛珂见她目光中闪过一丝惊栗,也不免提了口气。
“天子眼下,这些给皇宫当差的人怎么敢?”
婉荷万万不曾想到一向温言细语的阮宛珂竟如此大声,慌忙之中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脚步急急的走到门口,探出头私下瞧了一通,方才关上门重新回来。
“姑娘不知,这是宫中的老把戏了,自天圣国建国那一日起,后宫的粗使宫人便经常因为抢月俸而被上面的高等宫人下了这迷糊药,再趁着昏迷偷去,自从后宫有了妃嫔,更是变本加厉,尤其是李宝林,最爱使这伎俩。”
阮宛珂冷冷一笑,李宝林如何有这份魄力,在皇宫禁地内使这合该被处死的东西,定是那韩宝姬在背后授意的。
“是否那些得到王上宠幸的妃子,都吃过这亏?”
婉荷点头,虽然关着门却还是不放心,特意压低了声音。
“梅宝侍和杨宝妾便是因为得到了王上的宠幸转天便在饮食中被人下了这药,连着几日浑浑噩噩,王上吩咐了太医治着,太医哪敢说实话,便说是两位主子身体不济,不适宜侍驾,王上这才常往韩宝姬和李宝林宫里去。
阮宛珂冷冷一笑,目光中闪过一丝杀气。
”梅宝侍柔情似水,我若是王上自然也爱找她,那些人自然如临大敌。只是她们也真看得起我,竟拿这药对付我,我在那几国从未听说过,莫非是西域的?“
婉荷摇头,”这倒不知,不过定是极其珍贵,和那迷情药差不多。“
阮宛珂闭上眼,不知怎会无辜卷进这天圣国的后宫争斗中来,若是同那迷情药相似,她却是心惊胆战的,昔年在齐国被诬陷同侍卫私通,不知乔禧如从什么地方弄来一个脸生的替死鬼,也指证自己,若是这故事重演,白玉那样多疑的人岂会相信自己?
”那膳食我先不吃了,你趁着一会子天黑下来,太医院的太医走的差不多了,就去请一个值夜的太医来给我瞧瞧,千万不要引人注意,莫让她们再做了手脚。“
婉荷点头,蹙眉思付着。
”今晚的值夜太医。。。若是奴婢不曾记错,该是蔡仲屏太医。“
阮宛珂看着婉荷,见她面色平静,小声问道。
”他可靠么?医术倒在次要,能入宫做太医侍奉的肯定错不了,既是再不通,也比民间的郎中好上数倍不止,只是给我瞧病的最重要的不能是韩宝姬或者李宝林的人,万一他前脚出了王后宫后脚便去禀告她们,我非但好不了,反而更早的折损在这里了。“
”这个姑娘大可放心,蔡仲屏是太医院最仁心的太医,妙手回春,更是不畏强权,奴婢听说韩宝姬曾经有意拉拢他,甚至以他家眷为要挟,可是蔡仲屏宁死不肯低头,还说什么既是全家都死也不能对不起医者父母心。姑娘绝对能信得过,若是别人,奴婢也不请他来了。“
阮宛珂闻听这话方才放下心,她看着那桌案上的膳食,蹙眉摇头。
”本来便没有胃口,这下更不必吃了。“
”怎么?膳房的手艺入不得你的眼么?“
伴随这话音,一袭龙袍的白玉自殿门外推门进来,径直走到床榻一侧,婉荷行了礼看了阮宛珂一眼,便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阮宛珂仍旧坐着,并无起来见礼的打算,白玉倒也习惯了她如此,不怪罪反而笑了笑。
”朕去别的宫里,第一句话总是要说’起来吧‘,在你这里却不需要,省事最好。“
阮宛珂抬起头,凝眸看着白玉的脸,如雕刻般的精致俊朗,这齐国璞氏一族的四个皇子,竟都是如此惊为天人,更难得的是驰骋天下有战无不胜的本事,难怪天下女子为之疯狂,不惜以死明志。
“王上的意思,可是嫌我不守规矩了?那你大可去那些让你觉得有威严的宫里看她们如何假意逢迎,不过为了继续升位,我却不需要,自然不愿意奉承你。”
“你倒是不藏着掖着,直来直去。你既说她们对朕是假意逢迎,那朕去了还有什么意思?宁可看真心的阴沉面,不见虚伪的笑脸人。况且这王后宫,离朕的御书房最近,劳累一日,懒得折腾,就近来看你,听几句真心话,纵然不入耳,也是好的。”
白玉说罢沿着床榻的一边坐下,近在咫尺间阮宛珂甚至能听到来自于他的呼吸,沉重而急促,她低下头,看见自己不曾系好的衣扣,脸上一红,慌忙背过身去系好,又不自然的站起身。
“王上用过晚膳该去韩宝姬的宫里歇息了。我不留你,既是劳累一天,同我说话更是累心。”
白玉见她面色窘迫,不禁浮起一抹玩味之笑。
“你怎知朕在你这里累心?朕却觉得看着你,更有这清风明月为伴,聊些诗词也是风月佳话,比她们只会看着朕的脸色哭,看着朕的脸色笑要好得多,莫非你是要赶朕走么?这若是传出去,朕的龙颜无处安置,你也要背负恶名了。”
白玉说罢抬头看向那不曾动过的膳食,眉头微微蹙起。
朕在门外便听见你同侍女说没有胃口,如今已是秋意凉爽,怎会不想吃呢?”
阮宛珂瞥了一眼那一方食盒,张了张口,又咽下,欲言又止。
“你可是想回去?”
“去哪儿?”
“你的大齐王朝。”
这话自白玉口中说出来很是怪异,阮宛珂不禁笑出声来。
“你竟称呼敌国为王朝?可是有倒戈之意么?“
白玉一愣,”朕怎会向小人为君而臣服?你是他的皇后,自然愿意听,朕只想逢迎你,以免你总是将朕往外面赶,那仪仗尚且还停在门口,朕总要保留几分颜面在三军阵前吧。“
闻听这话,阮宛珂忽而想起什么,她看着白玉,白玉也看着她,四目相视间,她犹豫着启齿。
”齐国。。。可曾有什么动静?“
白玉扬眉,佯装不解。
”你想要听什么动静?“
”你明明心里清楚,何必为难我。“
阮宛珂急得跺脚,脸颊绯红。
”你想知道璞贤可曾发了疯似的找你?“
阮宛珂不语,一双清澈的眸子看着白玉。
”璞贤既是有心找你,也绝不会弄得人尽皆知,皇宫丢了皇后,如此骇人听闻之事最是有损他皇家颜面,他岂会昭示天下悬赏找你?况且他早已知晓你在朕的宫里,只那一次遇刺之事他便看出来,你我之间并非敌对,朕自然不会伤你。“
阮宛珂沉下眼眸,心中似是几分难过和失落,在璞贤心中,自己虽是皇后,却也只是这万里江山的附庸品,岂能因一女子而失了他天子颜面,难怪这么久,丝毫风声也没有。
她叹声气,径直走到窗前,外面的风雨仍是不停,且愈见大势,那一纵四十八人的天子仪仗在雨中屹立,连半分仓促也不见,从容而威武。
”世间便是如此等级分明,该是什么位置,就要守着自己的本分。“
白玉站起身,与她并肩而立。
”他封你为后那一日,可是像现在朕与你这般,并肩立于百官面前,接受朝拜?”
阮宛珂侧头看了看他,唇角扯起一丝笑意,虽然不易察觉,却落在心细如发的白玉眼中,那么刺目讽刺。
她笑得真美,那是发自内心的一抹笑容吧。
他从前竟不知,她笑起来是如此美的摄人心魄。
她与纯星果然不同。
她比纯星心善,比纯星独立,更比纯星坚强。
他忽而紧紧握紧了拳,心内翻江倒海的痛楚几乎瞬间将他袭没。
“他对你好么?”
阮宛珂一愣,不曾想到如此柔情的话会从一向冷傲不善言辞的白玉口中说出,她瞪大眼睛看着望向窗外的白玉,想要确定这话是否真的自他口中讲出。
“他对你好么?璞贤。”
他竟又问了一遍,阮宛珂点头,眼底是深深的错愕。
“比任何一个男子,对你都好么?”
阮宛珂又是愣住,她低下头,想了许久,还是沉默。
“若是他不曾亡了你楚国,杀了你父王,你便一定会说是,对么?”
阮宛珂仍是默默的看着理石地面,那清幽的果香之味自檀香炉中徐徐溢出,一室旖旎温情,却看来这样不合时宜。
“他。。。是一个做帝王的男子,同样,你也是。所以无论来日这江山归于你与他谁之手,我都不会诧异,只会替失败的那一个惋惜,因为天不逢时。”
“那么,你是希望朕与他,哪一个赢?”
白玉转过身定定的看着阮宛珂,那犀利精明的目光似是要将她心底看穿,这份质疑和疏离让她极不自在。
“我不知,私心是希望他,若是念及你昔年的隐忍,自然是你。”
白玉紧握的双拳蓦然渐渐松开,他紧蹙的眉宇亦是瞬间展平,一抹笑意浮起。
只要在你心底,我与璞贤的差距还不曾那么悬殊,我便可以有守得云开见日明的一日。
玉姬。
这算是一个帝王,最温柔平凡的祈盼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