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回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
宝玉摊摊手耸肩,笑一笑说:“扑个空,我去寻她们。.”
“宝兄弟!”宝钗喊住他问,“你同颦儿赌气,可还是为了那夜私逃的事儿?”
宝钗笑容散去,眉头微颦,满脸担忧。本是淡忘了的一件事,忽被宝姐姐提起,宝玉颇是一惊。那夜的事儿,因林妹妹脱险,他事后没有再去追究。
“你莫错怪了颦儿,那日的事儿都是我的主张。林妹妹说你因此心里厌恶她,这两日哭得泪人一般,我这个做姐姐的也不知你们生了什么口舌?若为了那件事,你可错怪了颦儿。袭人本是好心,见你那夜举动异样,吓得没了魂儿似的来央求我救你。我左思右想:你是头倔驴,我是没有本领拉得你回头。颦儿我是不得不去劝她的。私劫了和亲的公主是欺君之罪,死路一条!便是你不畏死,连累高堂白发可是应该的?你二人逃去了天涯海角可能够安心?若是抗旨逃亲成了,少不得要牵累老太太、姨爹,成了恩将仇报;若是跑不成被擒了回来,她一个女孩儿家可还有脸面再在贾府立足?到时候闯下大祸,或是被老太太打发回苏州老家交给远房族人,或是草草为她嫁个人家,都是害了她。你闯下天大的祸事,就算有老祖宗和姨母为你担待,可谁又能顾及颦儿的将来?如今颦儿既然认了我这个姐姐,我是定然不能袖手旁观的。我那夜只把这中间的利害干系对颦儿细细讲明,她也是个聪颖的,自然明白了,就去禀明姨妈内情,及时去拦阻了你悬崖勒马……”宝钗娓娓道来,情真意切地相劝。一双乌亮的眸子凝视着宝玉的双眼,坦诚相见。
宝玉恍然大悟,一个谜团豁然开朗,原来如此。为救黛玉免于远嫁草原而带她私逃那夜,怕是他粗心大意了,打点行装时被袭人看在了眼里。袭人心知劝他无用,才向宝钗讨个法子。却原来大观园里人人逢了事儿都要去求宝钗姐姐。
宝玉只剩一笑无奈,烟云过眼去,半点不留心。林妹妹倒是对宝姐姐言听计从的,记得前世里林妹妹起先对宝姐姐也是拈酸吃醋许多忌惮的,甚至猜忌他对宝姐姐有情,为此赌过多少气,流过多少心酸泪?也不知何时起,林妹妹同宝姐姐如胶似漆,还认了薛姨妈做干娘,自此她对宝姐姐心服口服,满嘴夸赞宝姐姐贤德的。.宝姐姐的贤德大度在贾府是上下皆知的,也或是如此,府里后来才上下齐心要促成他同宝钗的婚事,竟然使出了“掉包计”把个林妹妹在新婚洞房夜换成了宝姐姐,引出前世里劳燕分飞的悲剧。
“宝兄弟,日后可不要如此胡闹了!凡事多想想后果,你也不小了。”宝钗语重心长地说, “我劝过颦儿了,她也不再气你,你们只好好的说话,不可再生事斗气了。”宝钗语重心长劝着,宝玉频频点头。
“横竖你拿几句不要紧的话哄哄她就是了。”宝钗轻声道,为宝玉整整脖颈上悬的那块儿美玉下零乱贴在胸前的穗子,体贴如长姐一般,令人心里满是暖意。
宝玉回到怡红院,远远地望见徐蹲在地上同坠儿在寻找什么,一见他进来,徐转身就溜走。宝玉心里诧异,正要喊她问问,袭人已迎上来:“宫里贵妃娘娘打发夏太监来过,端午的节礼也赏了。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
宝玉听着,也不起身,懒懒地摆摆手。一个念头忽然闪过,他骤然翻身而起问:“可是林妹妹的赏少了些东西?”
“可不是?二爷如何知晓的?我们刚还在念叨此事呢。也不知为什么,只宝姑娘的赏是同二爷一模一样的,林姑娘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只单有扇子同数珠儿。”宝玉心里含糊,心想前世里,他便觉得贵妃打赏一事诡异,怎么偏偏只让他同宝姐姐的赏是一样,反是把林妹妹归去了其他姐妹一群了。
“这有什么奇怪的?宝姑娘的莺儿还在说,‘金玉良缘’,她家小姐的金锁片横竖是要配一位戴玉的哥儿的。怕是贵妃娘娘也替二爷满世的寻觅那带金的女子呢。”晴雯酸溜溜打趣着,一脸不屑。
“活腻了的小蹄子!看我禀了太太去,不敲掉你一口犬牙C端端的又来怄他做什么?不是不知道他的痴性。”袭人打着晴雯走,转身问宝玉:“可是还送去给林姑娘挑拣?”
宝玉点头,果然袭人是个善解人意的。他枕臂乜斜了眼扫她笑道:“告诉林妹妹爱留什么就留下。只是林妹妹多半是不肯收的,不妨告诉她说,横竖这些东西我都不曾过目的,若她看不入眼,就直接打发了送三妹妹去。好歹日后打发小厮拿出去兑些银子,添置些她们平日喜欢的市集上的小石壶,晴雨石,青竹篾子编的笔筒。”
袭人无奈,低声抱怨:“好歹是贵妃娘娘一番好意赐的,就这么作践了?”
宝玉闭目也不理会,心里虽然懒得去哄林妹妹,又怕她为此事多心了去,想来一个“情”字最是累人,左右不是。
不多时,小丫鬟回来禀告,林姑娘果然没有收,说是自己也得了,索性就一事儿的送去了三姑娘探春那边收着。宝玉再多问,小丫鬟是个生面孔,呆呆的也应答不出什么,只说是连姑娘的面都不曾见,只是紫鹃姐姐进去传话的。宝玉心知黛玉还在同他赌气,长长地咽了一口气,满心无奈。
第二日,宝玉往贾母那里请安,起个大早就去寻了黛玉同去。紫鹃只说林姑娘去沁芳闸那边葬花去了,宝玉一路追去。细雨如丝,轻扑人面,落絮万点堆陈脚下。宝玉忍不住俯身双手捧起些花瓣,又用前襟兜起,一路去寻妹妹去葬花。
悲切切的歌声如《骊歌》,缭绕骀荡在蒙蒙春雨中,阴沉沉的天,缱绻的愁思,霎时间宝玉心头一沉,悲意暗生。他前世里曾听妹妹吟诵这啼血的《葬花吟》,却不似生死契阔前生今世重逢后的感伤至深。
花谢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
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
独倚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
……
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
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
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
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
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
一朝春眷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宝玉近前几步,隔了花树,就见桃花林间素衣女子肩扛花锄,身姿清瘦如西子,风流婉转,袅娜多姿,可不正是林妹妹?一转眼就没入芳树间不见了踪影。
宝玉听了不觉痴倒,脚下黏住,好熟悉的《葬花词》,林妹妹的绝唱,前尘旧事齐涌心头。
“饯花之期,一腔无明正未发泄,又惹春愁,”残花落瓣掩埋,由不得感花伤己,歌声哽咽伴随绰绰哭泣声,听得人为之神伤。当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眷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宝玉不由心痛欲碎,双腿无力,手中一松,怀里兜的落花飘飘洒洒一地。前世里同林妹妹的悲欢离合、爱恨离愁,千头万绪齐集心头,肝胆欲裂。不经过生离死别彻骨之痛者,哪里懂得他此刻的心酸?林妹妹只是自怜自叹花颜月貌,日后也有香消玉殒无可追觅之时,可他历经前世生死契阔,天涯咫尺伊人远去,又重生重回昔时此地见斯人,怎不心碎肠断!再想到红尘一梦,昔日同大观园的姐姐妹妹们一道热闹,一朝贾府遭难抄家,树倒猢狲散,大厦倾倒,这些姐妹们和大观园的花花草草都不知归去何处?自己昔日冥顽不灵还一无所知,空遗恨。
林妹妹借落花感叹身世,如今她年少丧了父母,寄居贾府,处处小心谨慎,怕是唯一能依靠的就是他了。如今他同妹妹别扭着,岂不是让她更是举目无亲的伤怀?
宝玉感叹一阵,听那歌声渐歇,恰是黛玉抬头,瞧见他,赌气地扭头就走。
宝玉此刻对她只剩满腹怜惜,平日同他使小性爱哭爱闹的林妹妹,便是如此落红无依般靠他呵护,他如何还忍去气她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