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回 尽后事十三爷托孤
“爷,”小德子看着左右,再看地上的蛤蟆,鼻头一酸,上前躬身,还不等回话,泪水滂沱而下,哽咽不成声。.
“少来聒噪!放着好好的去路留给你们不去享福,一个个鬼哭狼嚎得什么?惹恼了爷,现在就逐你们出府。”承征一声斥骂。
小德子一个字如当头棒喝敲醒了梦中人,两旁原本被十三带了去看蛤蟆大战的太监们愕然,旋即噗通跪地,涕泗横流,哀哀的声音附和道:“爷,奴才们不走,奴才们受十三爷的恩惠,主仆一场,谁也不去伺候,就是金宫玉殿都不要去。”
“十三爷,若是十三爷有个好歹,奴才们拼了去殉葬,封成陶俑守候十三爷千秋万代也是心甘情愿的。”
“是呀,十三爷,主子不要赶我们走!”
哭声连成一片,刹那间欢娱的空气如晴空万里忽遭乌云蔽日,立时阴沉沉雷雨将至,空气凝滞一般格外紧张。
“好糊涂的话,谁还能随谁一生一世?我走了,图个清闲,你们随了,反是累赘了。再者,你们都有家人亲眷,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随了我去,岂不是不孝?也陷我承征于不仁不义。我素日对你们宽泛,所以也不举荐你们去四爷府里。就是去随了北静王和贾二爷,也是最随和不过的主子,必定强胜我这里。”
悲泣声连成一片,在场人无不动容。宝玉远远地听了看了也觉得鼻头发酸,这种生离死别的情景他最不忍见。
“打发你出府去办的差事如何了?”承征问。
小德子才擦把泪应一声:“贾公子来了,在外面候着呢。”
宝玉徐徐向前。
“来了?”承征闻声也不回头,只将手中的柳条扔去一旁,想撑了身子坐起,却试了几次不行。他摆摆手示意前来搀扶他的奴才们退下,打量宝玉时,忽然眼睛一亮,望见了宝玉身后的两名“小太监”,形容俊美,珠泪涟涟地望着他。那种凄然神伤的样子,令他心头一触,一时竟然没了言语。
惊愕之余,十三摇头笑出声来,艰难道:“我说哪个奴才这么没规矩还不退下,原来是你们。过来坐吧,随意,我不招呼你们了。”
十三抬眼递小德子一个眼色,小德子会意地退下,不多时回转时双手捧了一个紫褐色檀木匣子。
十三指指宝玉,小德子小心翼翼地奉上。
宝玉颇是吃惊,双手捧来,纳罕地望着十三爷承征。
承征气息喘喘地时断时续说:“这里,是城郊我置办的几所庄院宅子的房契田产,还有三千两的银票,你收好。”
宝玉不解地望着他,不知他是何意。
“我府里有些手下,追随我这些年,个个是忠心不二的。.只是我日后无法照料他们,想你帮忙收去贾府谋个差使,也算为他们谋条后路。也不枉他们尽心尽力跟我一场。”
听了十三一番言语,宝玉心头百感交集,不想十三病入膏肓憔悴至此,心里挂念的还是属下这些人。难怪人说十三爷是侠义之士,平日里宽严兼济待手下,是有口皆碑的。
宝玉将银票房田契据一应推开说:“殿下有吩咐,宝玉敢不尽心竭力?这钱财是断断不能收的。况且我在贾府,这些银子的事儿我从不过问插手的。不过是安置些下人,我去同我二哥说一声通融一二就是了。”
十三坚持道:“我不是以皇子身份压你,不过是拿你当个知己朋友,才托付此事。钱财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况且十三的命……呵呵,你是不知。这些钱财,用在需要的刀口上,就是成全了他们。你收下吧,否则我哪里放心?”
黛玉立在原地,打量着十三瘦削的双颊,凸起的颧骨,分别后晒得微黑的皮肤,不由红着眼含泪不动。
“林姑娘,一别数日,姑娘还是风采如旧。你来得正好,十三也有一桩未了的心思非姑娘无人可以托付。”十三笑吟吟的,对妙玉吩咐:“音雨,扶十三叔坐起来。”
此时的妙玉柔肠寸断,无论如何没想到北上北陵的一路上同自己谈笑风生处处呵护的十三叔如今憔悴如此。她上前搀扶十三,十三勉强侧卧。
积蓄了些气力对黛玉和宝玉说:“音雨在贾府,多亏你照料,承征感激不尽。在此谢过!”十三强打气力要作揖行礼,黛玉忙上前拦住。十三握住了她的手,却毫无亵渎之意,只望着她的眸光说:“我有一根斑泪洞箫,是幼时家母留下仅有的物件,若我去了,也想为这洞箫寻个去处。洞箫酬知音,就转赠姑娘,好好打理,莫辜负了它。”
黛玉不知为何,听了这平淡的话语,反是泪如雨下,抽泣不止,也不知如何应对。十三的话语平静,不似生离死别前的重托,反似要出远门前的叮嘱。
宝玉立在一旁一直在盘算,十三爷难道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吗?不过几板子,在午门罚跪了些时候,就弱不禁风感了风寒,病入膏肓了?心下里忽然仔细盘算回想。依稀记起前世里,这位十三皇子还是个多福的,虽然活到了不惑之年早逝,但是备受新皇宠信。如果眼下诸多的事情只是因他重生而重演一回,那么十三皇子至少是活到了新皇登基的。如此说来,眼前的劫难大可化解,只是不知解术是什么。
“小女能斗胆为殿下请脉吗?”黛玉忽然忍泪问道,话有些唐突,众人都略带惊色。
宝玉一惊,不知平日谨慎寡言的林妹妹如何的忽发奇想。那么多太医院高手都束手无策,若是林妹妹有这个本领,早就将她自己纤弱的身子医治稳妥了。
“久病成医,小女子也粗通些医术。”黛玉道,话语有几分坚持。
十三打起笑容点头,随口道:“死马当做活马医,有劳姑娘了。”
“十三爷是千里马,不会如此容易就死。”黛玉随口道,已经伸出纤纤玉指,拉过十三的腕子放在枕头上,开始仔细为他请脉。
“脉象乱,急毒攻心,又夹有虚寒之症。”黛玉说。
“太医院的太医也是如此解释的。”
“这毒似是棒疮之毒,又不似……”黛玉迟疑道,十三徐徐从他手下抽出手腕说:“即便是顽症,也是奈何天意。罢了。”
宝玉见黛玉发乎情,止于礼,但难掩心里对十三的一份牵挂柔情,每一举动都让他觉得口中味同嚼蜡的难过。对十三的生死,虽然他心里有了几分定数,不必十分着急,但毕竟还是有些忐忑。他接过黛玉的话说:“在下倒是会些《周易》之术,能算出眼下殿下的伤不会有性命之忧。但不知如何为殿下疗病。”
仿佛这话同黛玉一呼一应,十三被逗得朗声而笑,若非体虚气乏,怕是要纵声大笑了,俨然不信二人的话。
正在说话,小德子匆匆跑来报:“十三爷,太子殿下到了。”
妙玉愕然就要回避,十三竭力拉住她说:“音雨,你日后到底作何盘算?林姑娘同你是姐妹,可是毕竟她日后要出阁要嫁人,岂能伴你一生一世?反是你,黎府翻脸无情,你日后如何自持?难不成,真要青灯古佛度此青春?”
妙玉急于要抽手逃遁,十三却紧紧拉住她说:“音雨,十三叔去日无多,多么的牵挂你不下,你是知道的。若是如此,不如十三叔就借此契机在太子爷面前替你做主,许了你还俗,嫁给宝玉吧。荣国府门第家世都不委屈你,更要紧的是宝玉心性至纯,是个多情多义之人。有他日后呵护你做这护花郎,十三叔死而无憾。”
沉默,无数惊愕的目光,凝滞了空气须臾,妙玉才倏然起身。一句话羞恼得妙玉花容变色,急得说:“十三叔胡说的些什么?”
黛玉闻听惊得闷雷震耳,诧异的目光望向宝玉,宝玉已经是措手不及惊得目瞪口呆。黛玉噙一抹冷哂在唇角。
“胡说?你敢说你不喜欢宝玉?你北上的一路上,如何的对月吁怀向他暗诉衷肠,如何的为他梦里惊醒?”十三直言不讳,慌得妙玉无处躲藏,急得难逃,眼泪惊急而下。
黛玉平日只恨宝玉在大观园内四处遗情,同那些姑娘姐妹们纠缠不清,但是心里深信那些女子对宝玉不过是乱花眯眼,宝玉心中真正有的只有她这个两小无猜一道长大的妹妹。如今忽听十三爷信口点破天机,原来妙玉姐姐的心中也有宝玉,妙玉姐姐虽然同她一样寄人篱下,但是她毕竟有着非凡的血统,不管宝玉情愿与否,如果太子执意要赐婚妙玉和宝玉,即便宝玉心有不甘也是回天无力。如此真是晴天霹雳,棒打鸳鸯,宝姐姐的“金玉良缘”一说风波未平,如今这御赐姻缘一波又起?想来自己如今无父无母,寄人篱下,怎么的这般命运多舛?若是宝玉娶了妙玉姐姐,那她日后又当如何托身?心头一酸,冷冷的目光只瞪视了宝玉,转身去掩泪,却是悲从中来,疾步逃避。
“林妹妹!”宝玉高喊地追了去。
十三一松手,妙玉也羞急的奔走,庭院内只剩他孤零零一人。
太子缓步来到十三身边时,低声沉吟:“十三弟,哥哥都看到听到了。你操之过急了。你的心,哥哥都不知何以为报?你的身子可还好些?”
承征苦笑道:“太子哥哥来得正巧,十三有话对太子哥哥讲。”
一池风荷在池中摇摆,淡淡的清风送来爽意。十三倚在靠枕上,撑起气力要说话。
太子制止:“若是音雨的婚事,你就不必心急。我亏欠她母子太多,无论如何也要还她个终身幸福;若是为了朝堂之事,十三弟就更不必操劳,也不在此一时。”
十三淡然一笑道:“二哥这个爹爹,未必有承征这十三叔更明白雨儿的心思,她平日冷若冰霜,心里却是一团火,一颗心都在了贾宝玉身上。你只看她对宝玉的眼神,痴情尽露不加遮掩。或许她自己都不敢承认,旁观者一看便知。音雨受了太多的磨难,比起同样韶华的女子,她承受得太多。二哥,音雨心里唯一的温意就在宝玉身上,只为了呵护那一点点可怜的慰藉和温情,我无论如何想成全了她。我知道,林姑娘,也同宝玉两情相悦,只是,为人父母者多少自私些……若承征还有命活过此劫,承征就去禀明父皇,求父皇赐婚,取了林姑娘!”
“十三弟!”太子大惊失色,极力阻止十三的话,但十三目光坚定,一字一顿道:“十三的心里,也只空余这一点点慰藉和温情,求二哥成全。”
“放肆!放肆!自古以来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何能由你做主?皇子们的婚事,父皇怕是心里早有定夺。荣国府又如何?况且贾政近来改投了老八门下,同老八过往甚密。这贾宝玉对你我兄弟是真心是假意都为未可知呢。况且音雨,放在贾府已是我的一桩心病,就似那往年未燃放的烟花,存在府库里,日日提心吊胆,生怕一不留心引燃了,那可就是祸患无穷了!”
兄弟二人对视,十三的目光坚毅,却一笑退却道:“也是我痴心妄想了。若是日后北陵的生母有何不测,还请二哥代十三庇佑。”
“十三弟,你想多了。”太子握住十三的冰冷的手,那手如冰柱一般冷,凉气直袭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