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回 悲前景袭人出园子

    湘云住在黛玉的潇湘馆，姐妹二人同榻而眠。.宝玉混在房里依依不舍不肯离去，同二人说笑到二更时分。袭人来催了几次，宝玉就是不肯走，好不容易回怡红院去睡，第二日一早就急了奔去寻林妹妹和湘云。

    也不见丫鬟的踪影，宝玉打帘子进来，看到姊妹二人睡得正香。林黛玉覆了一幅杏子红芍药花绫被，睡得香甜，睫绒如蝶翼忽闪，很是可爱。宝玉暗自笑着，再看湘云青丝散在枕畔，锦被盖得低，齐着胸，露出一弯雪白的膀子和肩头，臂上戴了两个金镯子，金玉白雪分外夺目。宝玉一笑摇头说：“睡觉还是不老实！不怕吹了风。”凑上前去为湘云轻轻盖被子，把她胳膊放去被子里。林黛玉睡得轻，被惊醒，一看是宝玉，懒懒道：“这么早，你来做什么？快出去，我们把衣服换了再同你说话。”

    “早？你自己看看什么时辰了？”宝玉笑道，哄着二人起床梳洗，信步退出帘外。

    恰翠缕伺候二人梳洗出来，端了一盆乳色浑浊的洗面水就要泼，宝玉忙上前拦阻说：“等一下，我将就着洗了就完了，也省得回去费事。”说着便走过来，弯腰洗了两把。紫鹃递香皂给他，宝玉说：“这盆里很香，不必的。”逗得丫鬟们笑得弯腰。

    宝玉也不理，进屋后就凑去镜台边把弄女孩儿家化妆的妆奁等物，顺手拈了胭脂就要往口边送，湘云在身后看见，一手掠着辫子，伸手来“啪”的一下将他手中将胭脂打落，骂道：“这不长进的毛病儿，多早晚才改过！”

    恰袭人进来，一见这光景也愣住了，几人说笑着没留意袭人的到来，袭人见宝玉无所顾忌的样子也不觉脸红，又气又怪，转身出去怡红院。宝钗来寻宝玉，一见袭人就问：“这一大早，宝兄弟哪去了？”袭人苦笑道：“他的魂儿没一刻在家里，谁知去哪里了！”

    宝钗心中猜出几分，看袭人泪光闪闪的，就低声问：“这可是闹气了？”

    袭人拭泪道：“姊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凭人怎么劝，都是耳旁风。”

    宝钗听了心中一动，心想这些丫鬟里，只袭人是个明白人。宝钗就坐下，徐徐闲话套她的年纪家乡等话，越发觉得袭人是个不凡的。

    宝玉回来时，宝钗告辞而去。.

    送走宝钗宝玉问袭人：“宝姐姐为什么见我进来就走了？”

    袭人也不理他，叠了浆洗的衣衫就出去，宝玉也觉得没趣，倒床又去睡回笼觉。

    袭人在整理宝玉的衣衫，忽听门帘子响声，小丫鬟蕙香进来，神神秘秘地对晴雯说：“姐姐，老太太、太太在为宝二爷张罗婚事了，在老太太房里说得可是热闹呢。”

    一句话四下鸦雀无声，晴雯问：“胡说！平白的怎么提起二爷的婚事了？”

    宝玉惊得翻身而起，难道十三爷这么快就来提亲了？这可如何是好？

    “我才去领老太太赏下的果子，才进到屋里就听老太太、太太、大太太、二奶奶、大奶奶在为给宝二爷娶亲的事儿争执不休呢。”

    “争什么？这可有什么可争的？”

    “什么林姑娘、宝姑娘、史姑娘，品头论足说了许久呢。”蕙香见众人不信忙去分辩。

    宝玉心里高悬的石头总算放下，不是为妙玉提亲的就好。他心里却懊恼怎么母亲也跟着搀和这乱局？

    “二爷娶媳妇，你急得什么?”晴雯骂她道。

    袭人瞟一眼晴雯示意她不要吓到蕙香，陪了笑脸问拉过蕙香问：“老太太如何说的？”心里却暗自叫苦，不想这担心的事儿果然来了。

    心里暗想，太太的举动倒真是快呢，难道是自己那日的话戳到了太太的痛处，迫不及待了吗？

    “老太太嘛，自然是首选林姑娘，其次才说是宝姑娘。”蕙香说。

    “你可不是听错了？怎么不是宝姑娘？宝姑娘性子多好呀？”秋纹问，诧异的神情望望周围众人。丫鬟们七嘴八舌地议论，“林姑娘是老太太的亲外孙女，按理老太太会选她。”“宝姑娘端庄大方，家里又有钱。”

    袭人追问：“那太太的意思呢？”她急于知道王夫人如何说。

    “太太未曾直言，只说要个贤惠的，能帮衬二爷的。”

    “这可还用说？该是宝姑娘吧。”秋纹猜测说，似乎自己猜对，拍着手说：“依我说，还是宝姑娘人和善，待下面极好的。”

    旋即晴雯问：“那，二奶奶如何说？”

    “二奶奶说是亲上加亲怎么都好，就是林姑娘孤苦无依的，同二爷自幼长大的伴儿。宝姑娘人物端正百里挑一，各有千秋。不过依我听那话音，还是喜欢宝姑娘吧。”蕙香猜测说。小丫鬟们吩咐附和，都说是这个理儿。

    “猪八戒怕是和你一个妈生的。”晴雯忍不住骂，蕙香被骂得糊涂道：“姐姐们问我太太们如何说的，就是这般说的呀。”

    晴雯笑望一眼袭人打趣道：“姨奶奶，您说，日后的正房奶奶，是谁更好些？”

    “啐！”袭人嗔道，知道晴雯又来打趣她。

    “那还用问？自然是宝姑娘喽。人又贤惠，家世又好又有钱，模样又好。她若日后是宝二奶奶，我们上上下下的日子也好好过，总比林姑娘苛刻的性子好些。”丫鬟们抢道。

    晴雯拧了小丫鬟的耳朵教训说：“凡事动动脑子去想。宝姑娘做了宝二奶奶，她如此精明的人，日后怡红院定然她当家了，还要你们做什么？一个个地撵了你们这些小妖出园子去。”说罢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只是袭人愣愕不语，时立时坐的失魂落魄一般。她不过是怕这些丫鬟们大了，同宝玉闹得越发不像话了，也忌讳黛玉日日的同宝玉厮混在一处，日久天长的不定落下什么口实。谁想太太竟然是个雷厉风行的，听她劝要寻个借口挪宝玉出园子，索性就要为宝玉娶妻顺理成章的出园子了。袭人不觉有些落寞，兀自立在窗边怔神发呆，一颗心揪扯得难过。也不知太太们为宝二爷挑中的宝二奶奶是哪个？若进了门儿来，可能容她？

    “琏二奶奶喜欢宝姑娘？我看未必，这一山难容二虎的。若是宝姑娘当了家，还要琏儿奶奶做什么？”绮霰快言快语地接了一句，倒是一句话点醒梦中人，袭人惊愕的目光望着她们，动动唇，忽然觉得自己失算了。林姑娘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若是她做了宝二奶奶，怕才是对所有人都无害的呢。只是林姑娘那张刻薄的嘴，是个人都难以抵挡。

    倒是晴雯接了一句：“再者，宝姑娘家不过是商人，就是皇商也是商人。老爷那么清高的一个人，放着两榜进士出身，探花及第的名门千金不娶，反去娶富商的女儿?宝姑娘再好，出身就是个瑕疵，凭了什么‘金玉良缘’的说法，也未必老爷就想同薛府攀亲呢。”

    众人争得七嘴八舌，袭人的一颗心渐渐陷入冰窟窿中，那份指望渐渐的没了。原来太太没有珍惜她那日的进言，竟然快刀斩乱麻，如此的让宝二爷出园子。可是她作茧自缚呢？

    宝玉睡了一阵子，再睁眼看到小丫鬟在剪灯花，这孩子似乎叫蕙香，刚才说笑热闹的。

    “你叫蕙香。”宝玉问：“是谁起的？”

    蕙香见宝玉醒来，忙笑了上去扶他道：“是花大姐姐给起的。”宝玉不屑道：“蕙香这名字太俗气！你姊妹几个？”蕙香答道：“四个。”宝玉又问：“那你行几？”

    “第四。”

    “你改名叫‘四儿’我说的，还单单的什么蕙香兰香的，仔细玷辱了好名好姓。”一面说，一面吩咐蕙香倒茶来吃。

    四儿是个乖巧激灵的，一见宝玉喜欢她，就用尽法子往身上凑。袭人看在眼里心里生怨。她一心在为宝玉，谁想到这园子里如狼似虎的都耽耽地觊觎着宝玉。且不说太太们要为宝二爷娶亲，林姑娘也好，宝姑娘也罢，毕竟人家是小姐，自己不得有非分之想。只是如今，宝玉是个四处留情的，前阵子的徐、金钏，这阵子又冒出来个四儿。一时想得心寒，不知该如何才能让尘埃落定，了却这段心思。

    袭人坐在窗前发呆，泪光莹莹。晴雯见她神色不对，就问：“你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就跑出来了？”袭人揉了肋骨掩饰道：“我的胸口痛，怕是那日那脚踢得狠了，如今发作了难过。”

    晴雯忙放下手里的活儿来扶他，袭人喘了几口气才徐徐说：“你帮我吩咐后面的小子，寻给人给我哥哥送个信儿，我告假回家几日养伤吧。如今这情景，不要吓到了宝玉。”

    到晚间，袭人收拾了包裹就要出园子去，宝玉这才惊了，追了她嘘寒问暖的。

    袭人只说：“我身子不大好，出园子回家去住几日养养就回来。”

    宝玉忙拉住她的手问：“你可是还同我在生气？”

    袭人温笑摇头道：“看二爷这话说的，我一个奴婢，哪里能跟爷生气？不过是胸口闷得慌，疼得难过。”

    宝玉这才将就着放了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