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回 十三爷直言劝顽玉
宝玉禁不住黛玉的一番纠缠,就依了旧日的法子让黛玉、妙玉二人扮作小厮,随了他一道去了十三爷府里。.为了掩人耳目,他连焙茗、锄药等小厮都打发了去街市吃酒,只三人一道转弯拐角的来到十三爷府的后门。
叩门通报后,跑出来接他们的是小德子。小德子一见到宝玉就眉开眼笑地说:“宝二爷可是来了,我们家爷日日叨念你们呢。”
又对黛玉和妙玉会意地笑笑,引了他们向内走。
一路上亭台楼阁,浓荫蔽日,郁郁葱葱的都披了绿色,夏日里蝉声噪耳,四周却是格外幽静阴凉。
宝玉问他:“十三爷身子可是好些了?”
“鬼门关走一遭捡回一条命来,可是吓掉奴才们的半条魂儿去。如今是好了许多。爷一早在烧香超度亡灵呢。”
“超度亡灵?府里有人去了?”宝玉惊愕问道。
小德子摇头露出坏笑道:“不是有人去了,是蛤蟆,超度几只枉死的蛤蟆的亡灵。”小德子说得煞有介事,一脸神秘。
三人更是听得糊涂了,面面相觑,宝玉又追问:“蛤蟆?什么蛤蟆?”
小德子看看左右无人才说:“是那日我们爷疼极无聊了,将一堆蛤蟆拴了腿儿当兵卒子打仗。谁想到玩得正尽兴时皇上来了,爷一急就拎了两串蛤蟆扔去竹榻下面。可巧万岁爷不嫌暑热,偏偏要在树荫下同十三爷说话,话没说多一会儿,那不长眼的蛤蟆却从榻下爬出来,偏巧就爬去了万岁爷的龙袍下,湿乎乎滑腻腻的可就惊了圣驾。”
“啊?”宝玉闻听哭笑不得,这十三爷可也是够淘气的。
黛玉已经忍不住笑出声来,掩个口笑得个不行。妙玉也是难得的笑弯了腰,扶一株垂柳树干笑着,一不留心被柳条子拂了眼,反慌得黛玉给她吹着眼皮。
小德子一脸无辜道:“万岁爷就恼了,骂十三爷说,看来还是打得轻了。龙颜大怒下…..”
“怎么了?”黛玉慌得问。
“下旨把蛤蟆都剥皮剁了挂在树上示众。慌得十三爷连滚带爬跪地求情都不行,可怜那些蛤蟆呀。.就在这么棵大树上钉了两串,血糊糊的。”
“哎哟!”黛玉和妙玉吓得躲避,惊魂不定。
小德子忙说:“我是说,似是这么粗的一棵树,不是这株。后来十三爷负疚说,这些蛤蟆是代他受过的,是他罪孽深重,日日早晚诵经超度他们呢。唉,可不见那血淋淋的蛤蟆腿儿呢,十三爷说,怎么看那剥皮的蛤蟆,就想起自己,同命相怜呀。”小德子边说边叹气,黛玉却是听得心惊,再看妙玉闭目缓行口里不住诵经念佛,不由想,真是皇家无情,这小小的蛤蟆又惹到谁了?
“你们十三爷由来的这么淘气?”宝玉问,想这十三爷倒是个有趣的。
“殿下们淘气的多,只是没见哪个闹得他这般沸反盈天的。”小德子一脸无奈。边走边说地引了众人入内。
来到水榭花轩,池塘内莲叶接天无穷碧,点缀亭亭玉立的荷花,迎风摇曳。三人进去时,一阵阴凉隔开暑气,淡淡的苏合香气息缭绕,夹杂些药香味道。当中一个藤榻,旁边是八扇美人图围屏。十三一袭米黄色的纱衫,姜黄色绫裤,散个裤脚赤足卧趴在个藤榻上提个笔批阅公文,头探出榻外,身下一个黄花梨矮脚炕桌坐落地上,折子都是放在上面,笔墨俱全。榻旁一个小丫鬟坐着摇一把芭蕉蒲扇为他打扇。
听了小德子禀报,十三侧头喜不自胜,扔下笔就翻身要起来。
宝玉忙过去几步扶他道:“你仔细的卧着,不要牵动伤口。”
再看十三,愈发的清癯消瘦,只是一双亮目灼灼的有神。
十三自嘲道:“说来丢脸,好歹也是行伍之人,这几板子险些丢了命去。”
一旁的小丫鬟抱怨道:“便是如此了还不歇息将养,焉知这场大劫不是爷平日太过较劲认真惹得嫌怨?”
好熟悉的声音,宝玉侧头一看,那丫鬟正向他微微屈膝纳福。那眉眼,笑笑的模样,白净的面颊,可不是金钏是谁?
宝玉一喜也忘记了许多,开口正要说话,金钏的目光已经看去了黛玉和妙玉,恬然一笑,无限话语尽在不言中。
“总是我的不好,不然谁好端端来算计我?”十三让了众人落座,又吩咐金钏去上茶,一眼看了黛玉,泪光盈盈地望着他,反有些难为情说:“劳姑娘大暑天走这一遭了,我的伤大好了,多谢惦记。”
十三又看了妙玉问:“那日他差人给你送去的清暑气的玉露,你如何的不肯收?他本是一番好意,你多是扫兴?”
妙玉低头不语,十三又不便多说,宝玉多少猜出是太子爷送来了什么东西,就替妙玉说:“此事风波才定,还是彼此疏远些好,谁知四周有没有眼线耳目?若是再生出事儿来,十三爷这顿打可不是白挨了?”
十三自嘲的一笑,也觉得宝玉的话有道理,就顺势说:“也是这个理,只是太子爷思念女儿心切,一时按捺不住是有的。他是个不听劝谏的,凡事任性的多些。前些时风波一定,他就又松泛了。你们不知,皇上在我这里时,敲山震虎地放下许多话,多少是察觉我瞒了他帮了太子什么。”
“一个是君父,一个是兄长,倒是为难殿下了。”黛玉说。
十三感激地望了她一笑说:“就是这个理,哪边都不想得罪,注定就是哪边都得罪。父皇打我,为我顽皮出逃是小,怕里面的含意更在此了。只是你们不知我那兄长,素日也是个真性情的。只是交友不慎,被些肖小纠缠了,委实的可恼!”
说罢捶榻,反牵动伤口呀的一声惊呼,皱眉忍痛。
小德子和金钏恰是回来,忙上来,十三摆手让他们下去。
“我那兄长,素日里听见奉承吉利话就厌虚而不实,听了实话又动真情,总是说些糊涂话,什么‘人谁不死,只要死的好就是。’那些直言进谏的,怕都是沽名钓誉的。这些话,说给了父皇一听能不恼怒?”
黛玉一听,这些话可说同宝玉的言论如出一辙的,她平日也喜欢宝玉的真性情,不沾染俗物的清高。
宝玉一听正中下怀,感叹说:“那些个须眉浊物,只知道文死谏,武死战,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节。竟何如不死的好!若没有昏君,他谏的什么?只顾邀名,猛拚一死,也不知弃君于何地!若是疆场厮杀,当是图大战告捷,为图个名利只求猛拚一死,顾图汗马之名,弃国于何地!我最是看不起!”十三听了很是吃惊,愣了愣才笑道:“忠臣良将,死必是出于不得已。”宝玉冷哂道:“我看也未必,武将不过仗血气之勇,疏谋少略,自己一将无能,送了性命还连累三军,还去奏请旌表,这难道也是不得已!文官更是可杀,念两句书就四处寻朝廷瑕疵胡谈乱劝,图个忠烈之名,再学个屈原拼一死,落个千古忠名,也是不得已?沽名钓誉之徒,不提也罢,反脏了我的耳朵。”
十三更是笑了,无奈地望着宝玉问:“怕这些人的行径也是你梦里臆想的吧?你不曾进过朝廷,也不曾亲眼得见什么忠臣良将的,如何知道文死谏,武死战都是沽名钓誉的?怕不过是道听途说,那些碌碌无为养尊处优吃祖上基业坐享其成的纨绔为自己可以醉生梦死混日子等死而杜撰的。若果然忠臣良将都如你说的,难道皇上是瞎眼的,百姓也是瞎眼的?怕早如大隋朝被造了反改朝换代了。我不敢说没有你讲到的混账败类,但是也不能以瑕废玉,以一废百,你可觉得我的话有理?”
宝玉一时语塞,被他毫不留情面的一顿排揎反觉得面红耳赤。这些话本是他深信不疑地,为此父亲不知多少次责罚他。如今反被十三的几句话堵的瞠目结舌的哑口无言。
十三说:“这就是我看你的可惜,想你入宫去给皇子们做侍读的道理。你不能日日这么玩下去,你总是要长大的。你如今吃府里的喝府里的,难免就要任人做孩子摆布了去。忠孝还是其他的,只是这么下去,哪天是个了局?”
宝玉听得愣神,却还是不肯信了他的话,只冷冷的说:“我是吟啸山间的野士,迟早走了去。”
“那你还能担承些什么?生你养你的父母高堂,手足情,兄弟姐妹们,就是林姑娘这里……”
宝玉愕然,同十三对视着,听他的话如刀锋招招紧逼,反是他无从招架了。于是他羞恼道:“我是不入宫的,也多谢殿下美意。怕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于是起身就要带黛玉和妙玉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