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回 论姻缘前缘觅前梦
“且住!”十三一声喝。.宝玉驻足,粗重的呼吸,面色赤红如遭了侮辱。
十三指指旁边的木杌说:“既来之,则安之。入宫的话我不再提了,要走也不难,我难得抓住几个可以捉刀救我的,帮我改了这些劳神的案牍再走。”
十三毫不介意,也不同他计较,豁达的样子。黛玉牵牵宝玉的袖口,若是宝玉再坚持,怕就太过不识趣了。
“也不见得是多难的事儿,更不像你想得那般非是读了什么沽名钓誉的圣贤书才能批阅公文治国安邦的。但凡是个会写字的,或就能帮我。”
金钏小心翼翼地端来案桌放在宝玉面前,妙玉和黛玉也坐在桌案的两旁,十三一边翻阅案牍一边对他们讲解,三人分别按十三的嘱咐提笔挥毫誊写批注。你看我,我问你,聚精会神的不多时便批成了一叠子案牍,颇有些成就的得意。
十三吩咐金钏撤回这些批阅过的案牍,又换来了另一摞。
宝玉写不多时停笔问:“府里就没有文吏吗?十三爷一句话,怕是愿意效此劳者一呼百应吧?”
十三翻眼瞟他一眼冷冷道:“也不看看手里是什么东西,哪个文吏有你们的嘴劳靠?”
十三交待了手里的案牍给宝玉和黛玉,自己吩咐了妙玉扶他去内宅换药清洗。妙玉猜他不过是托词,怕是有话对她讲,多半是为了太子之事,也不推脱,随了他去了书房。
十三撑了腰费力地挪到了书房,扶了桌案徐徐回身看妙玉
妙玉娇小的身子轻盈盈立在重重幕帏旁,恰是起了风,绸幔纱幕乘风飘卷,衬着一身小厮灰绸短衫的她,仿佛要乘风而起。
“音雨,十三叔有几句肺腑之言要同你讲,只是希望你也同样用你的心同十三叔说话。”十三略含沙哑的声音道,右手扪了心至诚问道,“音雨,你对十三叔实言,你的心里,可是恋着宝玉?”
妙玉眸光微惊,却无处遁逃般,咬咬牙,摇摇头,娇小的身躯半入半立在碧纱橱旁,睫绒低低垂下,不惊不急,细细的声音道:“出家人不问凡尘事。”
十三又道:“我自然是要为你筹划将来。趁着十三叔还有一口气在。我真的很后怕,若是这回真是断了这口气撒手去了,你可该如何?”
妙玉徐徐摇头淡淡含笑道:“青灯古佛,妙玉安之若素。.何劳挂心?”
十三只是几声冷笑,踱步靠近妙玉,扶住她的肩头,声音不大却勒令道:“雨儿,你看我的眼,看着!”
妙玉一惊,那血丝蒙嘴红的眼中满是严厉,他说:“你的目光骗不了你的心,自你出现在我身边的一刻,你的目光无时不刻不在留意宝玉。我同他争辩,你在一旁为他捏汗;他的袖口垂下,怕要沾了墨,你提醒林姑娘为他挽袖。音雨,你身在佛门内,心在红尘外。造化弄人,本不怨你。只是十三叔替皇家觉得愧疚你太多,若你果然喜欢宝玉,十三叔会替你做主。”
妙玉苦笑,纤柔的声音继续道:“我不过是槛内女尼,他是公侯之后,十三叔莫来打趣了。我对宝玉,不过如欣赏一株盛开的桃花树,看好他的未必是我一个,我看得好,旁人也看得好。看她枝头绚烂,就该采摘为己有吗?若是看了好,在一旁静静地守护,欣赏他的光鲜灼目也就是了,并无他求。”燕语莺声,悠悠动听,娓娓道来。
她话音怅然,眸光清淡,断断续续几句话,十三不敢苟同接道:“他是公侯之后,你本是当朝郡主,日后的公主,金枝玉叶,也不逊了他。情字毫无道理可言,你喜欢宝玉,连十三叔的眼都逃不过。只要音雨你喜欢的,十三叔上天入海也要为你求得。”
妙玉频频摇头,淡然一笑道:“妙玉一生皈依佛门,便是福分了。”
立了片晌,十三说:“我对二哥说到此事。若为不耽误你终身,寻个外任的生面孔官员认了你做养女去同贾府攀亲,也是水到渠成之事。二哥的面子,我的大媒,怕未必贾府敢有半个‘不’字。”
妙玉依旧摇头,再摇头,眸光里盈着泪光。
“莫问昔日事,但惜眼前人。”十三说,“你身为皇家骨肉,流落在宫门外,是你的不幸也是大幸。若是换做是你十三叔,即便心里有属意的姑娘,心里便是再爱她,也不敢流露半分。若是被你皇爷爷知晓了,定让那女子万劫不复。皇家骨肉没有情爱,日后的姻缘红线不在月老手中,只在皇上手中。可是音雨,你如今不必这么苦着自己。”
妙玉立在那里,手里紧紧揪扯衣襟,咬了唇,极力镇定心神,却是难以压抑目光中的期盼。她望着十三,微启了唇,欲言又止。那眸光中如深闭的门户企盼春光,干枯的花木久候雨露。
“十三叔不逼迫你。只是宫廷争斗,谁负谁胜出无人知晓。我同你爹爹的意思,都是及早为你寻个终生依靠为妥。若是日后顺利登基,该有你的富贵自然有你的,若是失手,也不会波及了你。”
妙玉听他话里有话,不安地问:“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十三说:“你想知道什么事儿?朝廷无日不风波,哪天没事儿。你自管安享你的太平,十三叔只要你一句话,一个点头,我便着手操办你和宝玉的大事儿。”
十三焦灼而期冀的目光凝视她,满是鼓励,妙玉更是迟疑,揪扯着衣襟,沉吟不语。
“你想,你的目光躲避,却告诉我你想嫁他,你舍不得他。只是你顾虑重重,怕他心里并不恋你,或是怕他并不似恋林姑娘那样痴情于你。或是你更怕抢走了宝玉,伤了你和林姑娘的姐妹情分。”
一番话字字戳去她的痛处,妙玉无可逃遁,却被十三步步紧逼追道:“你可知,便是宝玉不娶你,怕也未必娶林姑娘。他身在宦海侯门,那身不由己怕也未必强过我几分。我听人说,八王妃的妹子待字闺中,也有意同贾妃娘娘攀这门亲。”
妙玉大惊失色,谁想到一个贾宝玉,还是前面有虎,后面有狼的一群人觊觎着。
十三也不逼迫她,带她回转去水榭寻宝玉和黛玉。
十三回到水榭,摩拳搓掌的大声谈笑,虽然气弱体虚,但风趣不减昔日。
他接过金钏递来的一盏茶,忽然促狭般对了黛玉一笑问:“林姑娘,你可知道行军在外,大漠落日,黄沙漫天没有水的时候,喝什么解渴?”
黛玉搁笔,好奇地望着他,想想答道:“听说沙漠中有种名唤‘骆驼刺’的草,上面满是毒刺,但厚厚的叶子无毒可以解渴。无粮饿得乏力,无水怕难以活命的,可以吃这种草吧?”
十三笑了摇头说:“若是漫天黄沙必定是寸草不生的。当如何活命?”
黛玉微开了口,语塞无言。宝玉也停住了笔,虽然不抬头,却是在听。
“我十五岁那年也就是同宝玉一般的年纪,一次行军塞外,奉军令从右翼去包围伊犁叛贼部落。行军途中,忽然一阵狂风蔽日,卷走了所有随军的粮草给养,牛囊水袋也被没去黄沙中,放眼望去,黄沙横无际涯。行军两日,已经人困马乏,口干舌燥再没了气力。那时我渴得周身无力,怕是所有人要困死在沙漠。”
“啊?那当如何呢?”黛玉紧张地问。
“怕是有一滴水,也是救命的。”十三感慨道。
“后来如何逃离困境的?”黛玉问。
“喝马尿!”十三斩钉截铁地说,言语间满是嘲弄的笑,问黛玉:“堂堂皇子吃马尿,你想得到吗?”
黛玉正含一口茶,噗地吐出,忙起身来,金钏过去用帕子为她擦拭着捶背摩胸。黛玉咳得双眼微红,噙了泪光。十三点头说:“姑娘觉得诧异,十三事后也觉得诧异,如何当时就义无反顾地喝下这马尿?”
宝玉冷冷一笑,似带嘲弄。十三顿了顿若有所思道:“马尿还好,捏了鼻子喝了就是,最后迫不得已杀马饮马血,吃马肉,生肉!终于走出沙漠,背水一战,破釜沉舟偷袭成功,一举灭了叛军,擒贼奏凯。回京后,我不过轻描淡写玩笑般对兄弟们提起将士们在沙漠行军吃马尿一事,惹得他们大笑着褒贬一番,说什么生死是小,名节是大。理应视死如归,宁死也‘不饮盗泉水,不栖曲木荫。’一死以报君王。我也不屑于同这些人去争辩,这才是那些沽名钓誉的‘禄蛊’。若没有将士们忍辱负重舍生忘死,若是为了一己的脸面稍有退却,哪里就得来的三军大获全胜的凯旋奏捷?那些抛头颅洒碧血在疆场的将士,怕是死了还要受这些尸位素餐之人的诋毁,才真真的可恼可气!”
黛玉听得动容,两滴豆大的泪滴从颊边缓缓滚落,她轻轻的抽噎两声,妙玉也是泪光模糊。黛玉问:“那,皇上听到此事如何讲?”
十三笑了摇头说:“三军大胜才是皇上所关注的,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何足对皇上去讲?马尿是我自己吃的,无人会去体会那时的绝望苦涩,只羡慕凯旋时的风光。凯旋那日,皇上亲自率文武百官到城外迎接,惹得多少人羡慕。今日不过是忽发感慨想起当年事,说来逗趣罢了。”
宝玉继续低头提笔誊抄案卷,似对此充耳不闻,又似带了鄙惫固执的讥笑。便是黛玉都有些气他的无礼,轻轻推推他,他却抬头吩咐金钏说:“倒点乌梅水给我消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