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回 金麒麟惹事半含酸
过了一个时辰,宝玉的心气也大致平和了。.批了一些户部催钱粮的折子,待看到一些拖欠国库银两还强词夺理争相攀咬的,气得咬牙切齿地骂:“真真的混账!”
十三一把夺过来折子扔在一旁道:“你这吟啸山野的天生富贵命,自然不必去关心这些。只我们这些苦命的‘禄蛊’冒着被人排揎耻笑也要做这得罪人的勾当。这催银子的差事,朝廷上下讳莫如深无人敢接的,偏偏是我那牛筋四哥担了这份差事。事情没少做,人却得罪了一箩筐,险些没送了命去。若是都依了你的话,躲去山野得个清闲何乐不为?还可以取笑那为国为民尽力的是别有所图。”
宝玉知道他是取笑自己,更是有气,待手里的活计拾掇利落了,起身告辞而去。
十三一拱手道:“谢过了,恕不远送!”
回府的一路上,妙玉心神不宁的目光发呆,宝玉骑马在车旁气哼哼的没话。林黛玉见宝玉赌气,就劝他说:“十三爷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他是眼见的,你是道听途说的。他的辛苦你今日也是亲见了。你不爱读书就不读,不过别攀扯那么多就是了。”
宝玉但凡一听黛玉褒嘉十三爷心里就蛮不是滋味,瞟她一眼说:“你怎么见得我是道听途说的?如何他就是眼见的?莫非他就是那‘文死谏,武死战’的忠臣良将?我就是那五体不勤的纨袴膏粱?”
黛玉一听更是气了,也不顾妙玉在车里扯她袖子阻拦,就回敬道:“这话才是矫情了。你若心里不亏,如何自己给自己戴这‘纨袴膏粱’的冠带?”
二人红了脸,一路回府各不理会彼此。只是妙玉忍不住仔细打量黛玉,心里却对她对十三叔那难以掩饰的钦佩若有所思。
待到傍晚时分,鸟雀归巢,宝玉才记起去给贾母请安。到了堂上,见姐妹们和黛玉宝钗都已在这里。他向里走,姐妹们同他见礼,只黛玉怏怏的对他爱理不睬的,宝玉心里知道她还在赌气,也就故作糊涂,只去给贾母请安。恰见贾母在翻检一盘子宝贝,朱漆勒金丝的盘子里堆满翠玉挂件,猫眼儿的戒指,芙蓉玉的扇子坠儿,众人在贾母身边随手拨弄评点着。贾母见宝玉来了,就说:“这还是上次去清虚观,老神仙和众人给你的贺礼。.只是放在我这里许久的也忘记了,白白作践了好东西,让你凤丫头拿出来清点一二,看是收了去,或者还能赏人派个用场。你也看看,可还有你想留的?”
宝玉便记起昔日清虚观打醮时道士送的这些贺礼,他对这些珠翠挂件本就无心理会的,随便瞟一眼儿,忽然见一个赤金点翠的麒麟,这才惊叫道:“原来它在这里&得我好找!”这本是他前世里曾替湘云收的一个赤金挂件儿,当时只觉得有趣。到了后来,听说湘云果然遇到一个同样的“麒麟”男子,是他的好友卫若兰。本来一桩天作之合的好姻缘,竟然因为贾府、史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败落,到头来空是一场遗恨。如今再看到这金麒麟,他情不自禁去替湘云收起来。
贾母一看那麒麟,就笑了捶头说:“看我这老糊涂的,上次还问起,似是谁家的孩子也带着这么一个的?怎么这没几日就又忘记了。”宝钗接道:“老祖宗说得不错,是史大妹妹有一个,只比这个小些。”贾母恍然记起道:“是了是了,上次在观里,也是宝丫头告诉过我的。”
“难得老祖宗记性好,脑子里装下这么多事儿的。”宝钗笑着,将一块儿甜甜的核桃酥递去老祖宗跟前。
探春笑道:“这园子里就数宝姐姐最是个有心的,经她眼的物件多半记得,强似我这脑子,转眼儿就忘的。”林黛玉心里本就不痛快,听了众人的恭维更是觉得虚假得心烦,调笑道:“宝姐姐在旁的上的记性倒也有限,只在这戴的挂的东西上格外留心呢。”
宝玉去看黛玉,却有些心虚不宁,不敢正视她,多少为先前的事儿懊恼后悔。
宝钗听黛玉奚落自己,就装作没听见,摇个扇子侧头同惜春说悄悄话,黛玉反是没趣儿。恰一眼见宝玉正在偷偷收了麒麟挂件去荷包里,眸光同她短兵交接,慌得手一抖,那麒麟掉落在地。他慌得躬身去拾起,掸掸对黛玉比划几下笑了说:“前番我就说替你收着的,可巧就忘记拿走了。”
宝玉虽然同黛玉斗气,但深知黛玉的性子,有些事儿上玩笑不得半分的。尤其是在这“金玉”上。
宝玉一时想哄她开心,恰听了熙凤在抱怨老祖宗偏心,宝玉就故意插科打诨地说:“老祖宗本就偏心,最是偏疼凤姐姐和林妹妹的。”说罢对了黛玉挤挤眼,主动握手言和般的一笑。
凤姐儿一听就要去揪宝玉的耳朵,众人笑了起来。
贾母恰见了,就笑了说:“若论这些女孩子里,宝姑娘是最惹人疼惜的懂事儿。前两日贵妃娘娘还差人来说,是该给宝玉终身大事做打算了。还说宫里的哪位皇子,有意为宝玉说亲呢。”
黛玉一听,顿时愕然。前面那以为吹散的阴云又顿然间密布眼前。
“老祖宗说起这话我还想起一个事儿。那日张道士不是也为宝玉提亲吗?”凤姐提醒说:“那个叫什么付秋芳的,她哥哥是老爷的门生的,说是这女孩子生得国色天香的。”
黛玉听罢更觉没了活路,想到回府时宝玉对她的冷言冷语,如今强打欢颜哄她怕也是心虚敷衍呢。心里越想越是委屈,寻个话口告辞出来了。
宝玉也看出她不痛快,后悔自己在马上诋毁十三爷时言辞过于犀利,也不知投鼠忌器,让黛玉猜忌了去。
黛玉在前面走,宝玉在后面紧追,到了潇湘馆,二人就争吵起来。你说你的心,我说我的情,各自觉得委屈。
“好妹妹,不过是个麒麟,我不过看了好收起来,不想老祖宗打赏给什么婆子下人的亵渎了这东西,你就气了?就是园子里姐妹们丢的旧帕子,我都要吩咐烧干净,免得被腌臜人得了去用,反是落个心病。”
黛玉说:“你心里有‘金玉良缘’,才在这些金子上格外的留意。还偏偏拿些混话来噎堵哄骗我。你存了这份心,便去寻你的‘良缘’去,何苦来哄骗我?谁还能拦你的‘好姻缘’不成?”
宝玉这些日本来就肝火旺,听见她提到‘好姻缘’三个字,气得心里干噎,周身发抖,口里说不出话来。他赌气地一把抓下颈上的通灵宝玉,狠狠地下一摔骂:“什么捞什骨子,我砸了你完事!”
他狠狠跺几脚,那玉安然无恙反是没事儿,硌得自己的脚疼。他提起椅子砸那顽玉,却也是安然无毁。林黛玉见他发疯癫狂,吓得哭起来,抽抽噎噎道:“何苦来,你是赌气砸我吗?”二人闹开,紫鹃雪雁闻听忙进来劝,一见宝玉砸玉,大惊失色地喊人拉劝。袭人闻讯奔了来,急得夺了下那通灵宝玉,在身上擦了又擦,跺脚劝他说:“你同妹妹拌嘴,也犯不着砸玉。倘或砸坏了,让妹妹心里如何过意的去?”林黛玉一听更是哭得厉害了,恨宝玉竟然还不如袭人知道她的心思,哭过一阵就吐了起来,“哇”的一声都吐了出来。紫鹃忙上来捶背伺候劝着:“大热天的,姑娘该保重着些。真若犯了病,岂不是宝二爷的罪过了,让二爷如何心安?”
宝玉一听也落了泪,原来紫鹃都比黛玉知道他的一片心。屋里鸦雀无声,各人哭各人的对泣。
袭人整理那玉,劝宝玉说:“不看别的,看在林姑娘给这玉上穿的穗子,也不该这么同林姑娘赌气。”林黛玉性子上来,哭着过去,夺过来那块玉,顺手抓起一把剪子咔嚓地将穗子剪了几段。哭哭啼啼说:“他是嫌弃我,还留这个劳什子做什么?剪断了,自然有那心灵手巧的给他效力去。”
贾母王夫人闻讯赶来,也不知是如何了,一边骂丫鬟们不好好服侍,一边哄劝二人。
贾母唉声叹气抱怨说:“‘不是冤家不聚头’待我闭了眼去了,也就眼不见心不烦,由她们去闹吧。偏偏是我老不死的,还要生生地看了这两个冤家不消停。”
王夫人无奈回房,叹息一阵子到了晚上也不肯吃东西,梳洗散了发,换了衾衣,听到珠帘声动,烛影被遮了一大块儿,就知是贾政回房了。
她起身相迎,夫妻二人都是相敬如宾的。
见王夫人气色不好,眉头紧皱,贾政问:“夫人心里有事?”
王夫人本想告诉他适才老太太骂宝玉和黛玉的话,又一想贾政平日最是恨宝玉混迹在脂粉堆儿里,这事儿是断断的不能说的。于是她堆出笑说:“也不曾有什么,才愣神想事儿。”
她怕老爷责罚了宝玉,父子本来就怨怒颇深的。可是不说又怕贾政生疑,就笑了说:“老太太说,玉儿如今也大了,该是打算他的婚事了。”
“原来是为这个犯愁?”贾政猛听她没头没脑提起这个事儿,就摇头说:“看他那样子,哪里就长大?依我看,还是顽性不改,丝毫没个长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