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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另一端,主轴大橹出了点差池,几人忙着修缮,苗家老仆对木工很有两把刷子似,几个人全围着老金询问意见。

    又另一端,有人正下水察看船身、船底,连差点遭湖匪凿洞的地方也在确认需不需立即修补……朱润月环顾周遭,像没她能帮上忙的,想了想,脸不禁一抬,朝二楼大窗看去。

    窗是合起的,窗板上不用窗纸,而是在窗框间绷着薄透且柔韧的丝绸,此时,一抹挺脊端坐的身影静谧谧拓在丝绸窗面上,仿佛散发。

    ……也是,他发丝尽湿,是得散开拭干。

    虽说搅进这一场诱敌之局,她有点无辜,但一开始确实是自个儿求着上船,而苗淬元也确实救了她,最后还因她落湖……

    欸,两人“前怨”未了,又生“新恨”,实在头疼。

    但不管如何,是该当面道声谢的。

    内心再叹,她鼓足勇气,硬着头皮将脚步拖上二楼。

    在门前整整神色,举臂欲要叩门,竟已听到里边人道——

    “进来。”

    她气息陡凛,想着苗大爷该不会一直在盯她吧……若然如此,他这人实也神通广大,大窗不敞亦能得知她的一举一动。

    推开门扉踏进,他射入的那根飞箭已从柱上取下,那恶徒溅在窗边和地上的鲜血也都拭净,不过那面当作窗纸的丝绸就可惜了,上头亦有点点血迹,丝绸细致,血铁定已渗染进去,怕是不好清除……

    她暗暗又叹,将眸光落在敛眉静坐的大爷身上。

    “我以为是单纯的湖上夜宴,没想到这艘舫船它……”顿了顿,尽量平声静气。“它身负重责大任。”

    “倘若得知,便不上船?”苗淬元没看她,大掌轻挲膝头,似沉吟似按捺。

    朱润月轻笑一声。“不管知不知,苗大爷怎么都会把我弄上船,你的云锦带和钝尾簪损在我手里,你把我记得牢牢,不会放我走的。”

    俊雅面庞先是一愣,他忽而勾唇,明明笑了,眉峰却忍痛般蹙了蹙。

    “我苗淬元便是这般锱铢必较的俗人,你明白就好。”

    可能共同历经了一楚上乱事,闯过险境,也弄懂对方对她的意图,朱润月对这位苗家家主的态度已不再如一开始那样局促紧绷。

    听苗淬元如是道,坦率得很,她甚至又想笑,如果不是察觉到他神情透出一丝细微古怪……

    “苗大爷……”她走近,见他肤底竟透虚红,额上布汗。

    之前他冷着脸质问她时,一度也是满额细汗。

    那时她问他身上是否带病,他赏了她一记狠瞪。

    不妙!她略弯身仔细再瞧——

    他、他哪里是从容淡定?根本瞳心涣散,双目已失焦!

    “苗淬元!”

    惊唤一声,她连忙扑去,因坐姿挺秀的他突然像被剪了线的傀儡木偶,没见他晃半下,一晃就朝前猛栽,非常之干脆!

    第3章(1)

    就像她跌进他怀里,撞得他必须急退往后卸劲,当她扑去试图扛住苗大爷时,他的脑袋瓜理所当然地搁在她颈窝处,几有她两倍宽的肩膀和修长躯干整个靠过来,如泰山压顶,压得她亦得矮身再矮身,矮到都双膝跪地了,才勉强撑住。

    “苗淬元你醒醒!你受伤了吗?伤在何处?你慢些晕啊!”一时间站不起,她使劲扯他背后衣衫。

    耳中钻进清朗略严厉的问声,苗淬元窒碍沉郁的胸臆竟有一丝软意欲开。

    这朱家姑娘的脾性,他似有些摸着边了,你占着理压她,她愣头愣脑不晓得驳,可她要是占住医家身分对付你,那口气就强硬得很。

    而且情况愈危急,她手段就愈快愈狠愈镇定。

    “我没晕,也……也没受伤。”

    “那你起身啊!”她打算将他挪到罗汉榻上,但不靠他自己移动实在不成。他身躯发颤,肌理明显紧绷,很努力想站起……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的,朱润月根本没法多想,藕臂牢牢环抱他腰际,吃力地帮他撑持。

    “女子行医诸多不便,朱姑娘倒没什么顾忌,陷在男人堆里亦能谈笑风生,见到汉子光着臂膀或上身也无感,处理伤口的手段依然俐落不手软,当真眼界里只见伤者,不分男女吗?你爹娘都没说过你吗?”

    朱润月不懂他突然问这话是何意,却知今晚她与乌篷船上那群汉子混在一块儿的场景,应是教他觑见了。

    他一袖横搭她肩头,长身倾靠,她正费劲拖动他的步伐,脱口便答——

    “说过啊,怎可能不说?但爹让我习医,传我医术,全为了我娘。我娘身子骨不好,这些年全赖我爹宝贝照看才将养出一点血色,爹把他懂的全教会我,我也就能帮忙照看着阿娘。”而她能猜出爹的另一层想法,她家阿爹是怕往后他若先一步离世,有她尽得真传,定能代他好好照顾妻子。

    她深吸口气专注心神,鼓舞道:“再三步,就快到榻边了,再三步哇啊啊——”苗大爷双膝说软就软,全身重量压下,她仅来得及惊呼,下一瞬便天旋地转一块儿倒,到底谁压谁都闹不清。

    他俊颊贴着她的,脸肤异常冰凉,面上尽是冷汗。

    朱润月挣扎扭动想看清他,门倏地被拉开,那小厮叫得好响——

    “大爷!你、你这人,还想怎么害咱们家大爷?!”

    “庆来,闭嘴……”

    “庆来,闭嘴!”

    朱润月听到两人异口同声,一个是四肢跟她缠作一块儿的苗大爷,原来他真没晕,但气息促且喘,另一个是跟在庆来身后的老金,后者低声斥喝,把一脸惊惶的小厮狠狠喝住。

    “快来帮忙!”朱润月紧声道。

    老金先赶过来搀扶,庆来猛地回过神,亦随即冲来援手。

    费了番劲儿终于将苗大爷安置上榻,他背靠团枕,垂目半卧,面色白得几近透明,显出那肤下虚红烧得格外清楚。

    青袖一动,也许目力模糊了,但袖中五指仍精准扣住她的手。

    他哼笑,语气较平时低幽了些,嘲弄意味淡淡犹存——

    “既是那般,朱姑娘留在家内好好照顾娘亲就好,何须四处蹚浑水?”

    “医者父母心,既已习医,能救便尽力去救,蹚蹚浑水亦无妨。”

    朱润月起手迅捷,察看他的七窍与肤泽。

    此际苗大爷说什么、问什么,她都会顺顺地将话题接下……面前之人,肤底闷烧却冒冷汗,呼息带着低沉鸣音,每一下的吐纳连动胸臆鼓伏,那起伏微乎其微,似乎连如此简单的动作都变得艰难,且他唇瓣泛青,眉宇间的虚红转深……他分明极难受,气息难进亦难出。

    体内作战场,他费着九牛二虎之力想夺回主控权,所以一直令自己忽略层层堆叠出来的无形迫力,一直说话,不断与她说话,以为只要转移注意力,不把重心放在那个病灶上,病就不会起。

    当她今晚头一回踏进这座舫楼与他对峙时,其实已见发病前兆,但那时应是靠意志力强压下来,岂知之后的对敌让他大动内息,这就算了,更糟的是还坠了湖,浑身湿淋淋又遭夜风直吹……他这人,患有顽疾还跑出来涉险,真不要命了吗?!

    怕是从湖里把他“打捞”上船后,他已然发病,却还硬撑着装作若无其事,简直……莫名其妙!

    “所以朱姑娘任谁都救,即便那人是恶名昭彰的黄帮匪首,即便他摸上舫楼意图胁持你作人质,你见他伤重,依旧是尽力一治,却不觉他身上背着好几条人命、恶有恶报就该放任他流血至死吗?”

    “大爷啊,都啥时候了还问这个?您、您喘气,记得喘气,不论出啥事,都别忘了喘气啊!”老金急得跳脚,忽道:“对了对了,还有一帖药,咱多备了一份上船,大爷再忍忍,咱现下就去煎药……润月姑娘,这是干么呀?!我家大爷身子得保暖,你脱他衣衫干么呀?!”

    “等煎药再服怕是太迟,这是急症,十分凶险!”朱润月眉眸凝色。

    结果老金尚未动作,瞠大双目杵在榻边的庆来已快手快脚帮忙除去主子的外衫,然后在朱润月的示意下,很干脆地把大爷的中衣也一并脱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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