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付之瑶琴,西风送予
不过,这住所是君华安排的,食物药品也是君华安排的,每日来给花萝看病探脉的人也是君华的至交好友,青骨对那轮椅上的男子早已没有了好脸色,但花萝在那一箭下还能活着已经是万幸,不管君华究竟安的什么心,当前之计是要保持她少主的性命。
“啊啊啊啊,你又扯我长发!”
屋子里间传来一声干嚎,青骨难得地露出一抹笑容来。每日来给花萝探病的正是北有诸葛之话,能消人劫数、遇难成祥的绝色男子东篱。
花萝重伤昏迷的几日两人相处甚好,自从她醒了,屋里就时常能听见那位与君华匹敌的神医的嚎叫声。
“你们这俩顽固女子,不医了不医了!明天我就不来了!”
青骨从外面端着微凉一些的药进去时,正好看见白发金瞳的东篱暴跳如雷,花萝将手边那根及腰白发扫了下去,还漫不经心地带了点儿嫌弃,淡淡地看着俊美容颜的东篱,侧过脸,闭眼说道:“如此俊秀的人儿,怎的头发这般白了......”
青骨将药碗端到塌边的红木桌上,东篱见她说着自己的头发,心生恼怒,“哼——”一声便提着白玉药箱走了。
青骨见堂堂有诸葛之话的东篱如此模样,粉唇笑了笑,她本是怨恨君华的,开始时对东篱也不待见,但这些日子里他的话虽不出五句,他虽每次都喊着“明日不来了”,第二日还是会准时出现在院落门口宛若谪仙下凡。
一棵树下,一身青衣,一头白发,一双金瞳。
“少主喝药。”青骨小心地扶着花萝,舀了一勺汤药喂到她嘴边。
花萝却自行拿过药碗,直接往嘴里倒。
经过这大半月在青岭山上的调理,花萝面上的死白已经褪去了很多,无神的雾眸也渐渐恢复,气色好了许多。
青骨见她能自行喝药,面上闪过一丝喜色。她对北有诸葛东篱说过的五句话中,有一句便是问他可否替少主解毒,当时他的金瞳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怒道:“解不了!”
如今看来,或许,他当时说的只是玩笑话?
花萝喝下药,放下碗,两人之间又是沉默。青骨对此也已经习惯了,起初花萝无力讲话,后来应是她不想对她讲话,再后来,她觉得,花萝可能会怨她一辈子。
但是,无论如何,这种状况,比她料想的要好得多。
她心里一直以为君华那晚的那一箭会让失去言卿的花萝受伤更深,此前她便是意志消沉,那之后......救起重伤的花萝时,她都不敢想象,醒来之后她会是什么模样。
然而,神奇般的,从她睁开眼的刹那开始,她眼里死灰般的水色好似被这青岭山上灿烂的阳光渐渐驱散,尽管面色依旧苍白,却也逐渐有了暖色。刚开始时,她不说话,只是醒着默默注视着窗外的景色,后来慢慢地不再排斥喝药,昔日雾水般的眼睛里有了重现的光彩,那种无所谓生死的表情再也没在脸上呈现过。
再后来,属于“花萝”冷然淡漠的神采终于完全回到了她脸上,她开始会和东篱开着玩笑,身体因不再排斥喝药而一日好过一日。
只是,自始至终从不再搭理她而已。
“过些日子便是他的七七之日了。”花萝声音轻悦了许多,淡淡地看着青骨。
五音站在一旁,和青骨对视一眼,互惊讶着看了看花萝,随即面色一暗,并无言语。
翌日,无痕推着君华缓缓踏入......
榻上的花萝早已起身,坐于窗外,回过头,淡漠的眸子看着他,像是在压抑某种情绪般,半响才缓缓道:“你劫了他尸体,不打算带我去看他么?”
君华眼神一冷,挥手示意无痕退下。
“我想去。”花萝坚定道。
君华将言卿葬在了魑梦的墓旁边,小小的一个土包,没有碑。
他们抵达的时候正好是傍晚,天边的彩霞呈现出渐变的淡紫色,漂亮得不似凡间。墓地上青青小草在一抹暖阳的余晖下,格外明媚。
花萝推开青骨的搀扶,自顾走到两墓前,选了个中间的位置坐了下去。
他们没带什么祭拜用的东西,五音立在花萝身后一直低着头,看不到表情。
花萝则是一脸沉默,面无表情地沉默。
直至残阳落尽,淅淅沥沥的细雨挥洒下来,花萝仍是坐在坟前不言不语,五音突然跪下。
“主子。”他低声道。
“主子,对不起。”五音略略带着哭腔,迎着细雨看着那无名碑。
花萝转过身来,侧首看他,“你对不起谁?”
“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五音哽住。
“错了。”花萝声音调沉着,轻笑道:“你没有对不起我,也没有对不起他......”
“生为侍从,你很忠诚,你没有做错什么。”花萝看住五音,眸子里情绪暗涌,“五音,这么些年,感谢你对我哥哥的照顾......”
花萝的眼圈红了红,话也停住,五音抬头,迷茫地看着她。她闭眼,看向言卿的墓地,突然站起身。
“啪——”
一个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傍晚显得格外刺耳。
君华看住她,忽然浑身一颤,右脸上浮现出一片嫣红,迅速垂下眼睫掩住了眸中情绪。
“你欠我的,永远也还不清!”花萝冷声道。
君华的脑袋垂得更低,不回答。
“啪——”
“这一巴掌,是你应得的!”花萝声色俱厉,看向君华,眸子里带着股深深的恨意。
君华仍是不语......
沉默,良久的沉默......
花萝慕然又红了眼眶,盯着君华怒道,“我怨你骗我瞒我处处攻心,怨你关键时刻弃我而去,怨你明明口口声声说爱我却让我最心爱的人......死不瞑目!”
花萝每说一句,君华的身子便重重一颤,不着痕迹地推着轮椅往后挪。
“曾经我以为我是无情之人,却不想......”花萝轻轻笑着,眸光森冷,“君华,比之我,你过犹不及。”
雨势渐大,许是受不住夜间寒冷,花萝的脸色愈渐苍白。她收回看向君华的眼神,自嘲地笑了笑,打算离开。
“花萝。”一直沉默的君华突然开口,面无表情地抬头,看向言卿的墓,眸光暗淡,“我的确无情。无情到一步步接近只是为了骗你,无情到亲手看着母亲下地狱,无情到明知你中毒,仍是赐你一箭,无情到——连和你一起多靠近他的坟墓一寸,都觉得是对他的玷污。”
花萝的动作顿住,看着君华木然的脸,轻声笑了。
雨下得大了起来,模糊了君华此时的表情,花萝笑声越来越大,“他身为言家家主,拖着重病也要教导我,他知道我所有的过往,并倾尽全力地来爱我......君华啊君华,是我看错了......”
君华的身子又是一颤,看向言卿的墓,眼眶里的颜色闪过一片又一片,最终撇开眼,对着花萝低声道:“对不起。”
“对不起?我要你这对不起有何用!?”花萝的眼圈亦是殷红,一手指着言卿的墓地道,“要说你对他说去!”
天空突然划过一道闪电,瞬时间,大雨倾盆。
阵阵的掩盖下,花萝终于再控制不住,失声痛哭。
夜色已浓,雨越下越大,湿泞的泥土顺着雨水下流,花萝隐忍了多日的情绪在这个夜晚尽数崩溃,缓缓走过去,趴在言卿的墓上哭得歇斯底里。
身体已近冷到麻木,声音嘶哑,泪水仍汹涌不绝,一双手突然扶住她的肩膀,慢慢地将她拥入怀中。
“阿萝,对不起。”君华推着轮椅一步步靠近,轻轻拍着花萝的后背,声音轻缓而温柔。
花萝突然回过头,带着泪水的眸子看着他,右手一挥,挣脱了君华的怀抱,“你滚!”
君华再次抱专萝,脑袋搁在她的肩膀上,透过她黑色的发,长久地凝视着言卿的坟头。
花萝再次用力一挣,几乎是嘶喊道,“你滚!”
青骨连忙来到花萝身边扶住她,伸手拂过她湿泞的刘海,扯出一抹笑容来,轻声道:“少主......”
良久,花萝收回眼神,徐徐起身,拉住青骨的手,看向五音,微笑道:“走吧,我们回去。”
三行人并肩走着,前方的路泥泞不堪,乌云密布,依稀能看见两三颗闪烁的孤星。
屋子里灯是亮的,青骨和花萝对视一眼,这屋子除了东篱和君华来过,通常只有她三人。
五音给了花萝一个眼色,示意她站在原地,自己踏着步子慢慢靠近,离大门还有三尺远的时候,房门突然被人打开,五音惊得后退几步。
端坐于轮椅上的人嘴角带着闲适的笑,丝毫没有方才在墓前难受模样。
屋里的灯光透过敞开的大门迎出来,拉长了君华投在地上的影子。灯光从他背后投射出来,他微笑着,看着不远处站定的花萝,不同的是,此时的他,仿佛多了几分与生俱来的王者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