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青史书里，寥寥几笔
花萝刚刚淋过雨，头发湿淋淋地搭在脸上，身子本就还未大好，脸色苍白，浑身衣物还滴着水，紫衣裙摆上更是沾满泥土，同样看着君华，水雾般的眸子带着几分疑惑，仿佛被眼前这一幕驱散了眼中本有的清亮。
一个飘逸若仙，一个狼狈不堪。
花萝不知方才还与她一起的君华是不是眼前的君华，这相互之间的差别也太大了。
青骨也很疑惑，皱了皱眉头，却见少主突然弯了弯眼角，笑起来，眸子里破碎的光亮迅速聚集，竟比以往还要艳上三分。
“君公子......哦，我忘了，你现在是君王了，小女子怎敢劳你大驾寒舍，亲自前来。”花萝笑说着，施施然走近君华，之前的狼狈之色悄然无声息。
青骨和五音对视一眼，默默地退下。
君华早已没有了在墓前的模样，而是扬了扬眉头，随即拉开笑容，道：“花萝与我何必如此生疏。”
花萝侧目瞥了一眼君华，无声地笑了笑。
“圣上方才也淋了雨，应在皇宫里歇着，不知到此有何要事？”花萝披散着长发，走进一面屏风后，不避嫌的换起了衣裳，一手系着衣带，一面又从屏风内走出，比起方才，面色红润了不少。
君华看了她一眼，笑道：“我此番上门正是为了给你道歉。”
“哦......”花萝恍然点头，盯着君华，冷笑道，“道歉？那小女子在此多谢文帝，‘赏’小女子一箭！”
君华面不改色，沉凝道：“阿萝......对不起......”
“道歉完了？你可以走了。”花萝笑眯眯道。
君华对花萝的“送客”充耳不闻，悠悠然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浅浅地饮，嘴角噙着笑。
“阿萝......近来朝中有些麻烦......”君华推着轮椅，走到塌边，向着花萝靠了过去，俯下身，贴在她耳边，笑吟吟地低声道，“如此聪慧的花萝......不如，我的皇后由你来做如何？”
“好啊......”花萝浅笑言轻，作势往君华怀里一钻，笑道，“你去把前朝遗留下来的老臣都弄死，再把伤害过言卿的人全部弄死！然后我就可以......嫁给你了......杀几个人而已，多简单的事啊，你说是不是？”
“啧啧，还真是心狠手辣。不过......”君华微微一拉，花萝便坐入他腿上，鼻息滑过她的侧脸，温软的唇停在她耳畔，吐气如兰，“我喜欢......”
花萝在他怀里，墨色的长发散开，平添几分妖娆。闪烁的烛火衬得她面色微红，君华身上火热的气息更让她的呼吸也快了几分，她凝视着君华的脸，看向他眉心中的朱砂，没有笑，眼神里却像要溢出水来，照亮了整张脸，诱人心魂。
君华微一低头便看见花萝这副表情，桃花眼一凛，对着那泉水般的双眸吻了下去。花萝却在此时笑出了声，“是啊，你是‘喜欢’我，喜欢到要杀了我！喜欢到要伤害我最爱的人！”
说着，用力将君华推开。
君华好似对自己的动作被打断略有不满，手中的天机金线扣住了花萝的手臂，再次将她按到腿上，一手抚上她手臂上被金线割伤的痕迹，微笑道：“我怎么会舍得我的知己死......弓在我手，箭由我发，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否则，你以为......你怎会活到现在......”
“如果......”
“我的人生没有如果！”君华打断花萝的话，桃花眼尽是涟漪地看着腿上的她，“也没有意外！”
花萝觉得那望向她的目光太过闪亮，亮得刺眼，亮得她不愿正视，生怕多看一眼会伤了自己一般，但她仍是看着，眼都不眨地与君华对视，慢慢地笑了起来，笑得弯了眼角，“你舍不得我死？”
君华诚挚地点头。
花萝贴身攀住君华的肩头，学着他刚刚那副模样，温软地唇角有意无意地触过他的耳垂，出口的声音里带着轻柔的魅惑，“可是，你不知道吗？我只剩下十日可活？”
花萝没有等来君华的回答，房门外突然传来瓷瓶破碎的声音，她一抬头，便看到青骨面色惨白地站在门口。
“少主......”被青骨打碎的是她刚刚给花萝熬好的药，滚烫的汤药溅在她手上，她却浑然不觉一般，怔怔地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花萝垂着眼，不知该如何与青骨说。
自己身上的毒，东篱是解不了的，否则他那么清高的一个人不会耐着性子日日跑来替她诊脉了。
那日她躺在床上假寐，听到东篱嘀咕了一句，“若一直解不了，他‘北有诸葛’的名头便就此毁了。”
这毒，墨缘解不了，北有诸葛之称的东篱也束手无策，除非能在这十日之内找到解药，否则她是必死无疑。
可是苍文已死，她从哪里去找解药？
除非君华肯帮她。
苍文死得突然，太子被废，皇位空缺，理所应当的由深得民心的君华继承。但可以肯定的是，尽管君华现为君王，都不会无条件地给她解药。
要么君华在十日内找到解药，要么......由她自己抢回来......
可他刚刚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不是吗？
她给不了他任何“好处”，所以，她的，生死祸福，与他无关。
青骨站在门口，红着眼，双唇颤了颤，却不说什么，转个身便出了屋子。
花萝站起来，背对着君华淡淡道：“你此番前来是想看我临死前是如何挣扎的么？目的达到便走吧。”
君华没有动静，半响，烛光灭了，花萝刚要呼出一口气，背后却是一热。君华并未如她所想地离开，反倒是抚摸着她的后背。
花萝没有睁眼，没有说话，亦没有将他推开。
连接几日，君华都会来看花萝，有时是晚上，有时是白天，有时是清晨，他跟花萝说些有的没的，花萝也答些有的没的，说得困了，她会昏昏沉沉的睡过去，待到醒来时，身边是熟悉的紫竹香。
直到有一天，花萝在开满桃花的院落里，从日落时分坐到月上枝头，君华的身影也没有出现，青骨拿了件披风给她系好，轻声道：“少主，夜深了，我们回去歇息好不好？”
花萝轻地一声笑了起来，看着青骨道：“我又不是孝子，你为何用这种语气与我说话？”
青骨看向她的眼里尽是担忧，却不知该如何表达这种担忧，只能默默地在一旁守护着她。
“青骨，你是不是觉得，今日我的表情，就跟深宫怨妇似的？”花萝抬眸看着她，再扫了一眼自己坐着的石凳，笑道：“是不是觉得这石凳就跟望夫石似的？”
青骨垂下眼，沉默一会儿才问道：“那你是在等他吗？”
花萝眼中透露出来的波光，笔直地扫过桃花开落的绿茵，微眯着眼，轻声道：“是啊，我在等他。”
青骨面上露出不解，皱着眉头道：“以前他虽救过我一命，不过，现如今，你明知他一直在利用你，利用你与言公子做交易，取得言家家主之位，利用你深得民望，利用你稳固军心，甚至在利用完之后......在商丘军营地的那晚，毫不犹豫地一箭射向你！少主，你若是不想，我们可以走；少主，你是上神孤芳唯一的徒弟！你是凌雪阁的圣女！你是魔尊最心爱的女人颜蓉的转世！少主，天下有么多男子......这样一心利用你的男子......你怎地......”
“青骨。”花萝仍是眯着眼看着夜风中飞舞的花瓣，丝毫没有因为青骨言语上的激烈，面色而有所动容，轻笑道：“就是那一箭，让我看清了自己。”
青骨的细眉皱得更紧，那一箭，他要置她于死地，她不是应该......恨么？
“青骨......那一箭刺入心口的刹那，我真的很疼。”花萝歪着头看着天上的明月，如轻泉般缓缓道：“那种冰冷，那种刺痛。青骨，言卿死后，我以为自己什么都不想要了，连命都不想要了，我总是在想，是不是死了就好了。可是那一箭刺入心口，扎在心里，我才知道，不是这样的......青骨，我很疼，不是以往执行万花命令时受伤的那种痛，而是万念俱灰，尽管，我深知他是利用我的，他会任由我死，可是他那亲手射出的一箭......那一瞬间，我的世界都在一瞬间崩塌......”
青骨一直沉默着，花萝笑道：“那时的我，貌似可以体会萤草当初宁愿与万花为敌，也要爱下去的心碎了......”
青骨心中微微一颤，难道......那个坐于轮椅上的男子真的走进了少主的心里？
“然后我明白了。”花萝嗤笑，“至疼，所以至爱。”
那一箭毫不留情地撕开了她的层层伪装，撕开了她那破碎的心，撕开了她一直不愿面对的现实......
情不敢至深，恐大梦一场。
卦不敢算尽，畏天道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