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似是故人来(中)
宋之问有诗云: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虽说庆州不是这位御史大夫的故里,可故人在此,便等同故里。他与他真是经冬复历春了。他初入仕途,满心都是志报国家,却从不知这仕途艰险。可他这一路走来,却并不觉得如此。他以为,那是因为他为人耿直无有弱点,是他身怀报国之才陛下抬爱。却并不知晓,这一路的顺畅,竟是有人保驾护航才得来的。
他从来不知,一个小小少年竟可以做这么多。他陪在他身旁那么些年来却不如别人短短月余相处更了解那少年。那人一眼便知少年待自己的情义,一眼便看透少年为自己苦心经营。所有的看透都显得自己薄情寡义。
他以为少年人当真去了。成日里便活在自责当中,过去对少年人的责骂,怪罪,误会,现在想想竟都是诛心之痛。
乍一听他还活着,所有人愣怔当场。这所有人里,也包括了当今圣上。
人人都说段西山已葬身火海,且有人亲眼所见,又是那薛家人亲自拷问的。谁又会去想这事不是真的。当初凤栖非要说这人没死,要去寻他,人人都觉得他疯了。当今也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事,便顺着凤栖的意,任他去了西北。结果还真让他将人给找着了。
御史大夫这边刚接了诏书,那边就有人来寻他。
“你,要去寻他了……”来人开口第一句话便说的是这个。
“是……”
“他竟然还活着……”
“是啊……”
来人不由笑着问道:“你猜他愿不愿意见你?”
见对方并不答话,那人继续说道:“我猜,他会见你,却并非自己所愿。你以御史大夫身份去见他,他不得不见。你若换个身份去看他,我猜他会避而不见。”
对方终于是接了话茬儿,但也不过是淡淡说道:“丞相来我府上,只是为了与我说这些?”
那人轻叹一口气:“我盼着他不要再回来了。这里与他似修罗场,似阎罗殿。你若带不回他来,不过是个办事不利之罪。你若带他回来,呵……嗨,我竟同你在这里说这些。他若见到你,你提的所有事,他必定为你办到。他怎会叫你为难呢。”
说罢这话,那人竟是头也不回的就走了 。
终是来到了庆州,却怎么也不敢再靠近那人。心中惧怕的不是那人,而是自己一颗负疚的心,以及对未知不可预的忐忑。
外头庆州知府刘温躬身问:“大人,下官在南巷为大人置办了一处便宅。 看您是想去下官府上暂居,还是觉得另居他出方便些。”
他自然是想另居他处,只是他身为御史大夫,干的就是督查纠纪的事,自己怎能徇私。
“有劳知府大人费心。不必如此周章,一切从简,公事公办便可。”他这话答的极为冷淡。刘温心里头打突,不知啥叫从简,啥叫公事公办。这从来御史大夫就没出巡过,怎么到他这儿来了这么一出。
从简?怎么简才算从的合适?公事公办?想来都是品阶低的拼命讨好这品阶高的,若是这叫公事公办,倒也说得过去。
皇帝命御史大夫代天巡牧,这第一个地儿就落脚在庆州。新帝即位不过一年多不到两年时间,这就雷厉风行的要看看下头的情形了。谁不好派,偏偏派了个最冷面的御史台来。听说这御史台不苟言笑,待人待己都极为严厉。刘温现在只求这位祖宗在这儿事不多走个过场,然后麻利儿的转战下一个地方。
御史台看了一眼正在抹汗的刘温,问道:“如今不过是初春,知府大人竟是热成这个样子了。”
刘温一听这话,腿肚子打颤,膝盖一软,就跪倒了地上。
“下官,下官怕热。”
刘温抬眼看了看着冷面御史台,瞧着这人也没再说什么,便赶紧的安排道:“大人这就随下官去安顿。”
御史台冷冷道了句:“差人去安顿便可,你随我在这庆州先逛逛再说。”
刘温当下心里叫苦。他府上已经准备好宴席,正等着这位一到就开席。
“大人,不如先用写饭食,再浏览这庆州。饭后散步,权当消食儿了,嘿嘿。”刘温语带谄媚,只希望这位能给自己点好脸色。他这老腰,这么弓着太久,都快折了。
御史台倒是真不给面子:“不必,我来时已用过饭。”
刘温一听这话苦笑了一下。御史台见他这样,不由皱眉问道:“刘大人若是还未用饭,你自先去吃点,我在这儿等你。”
“不敢不敢,下官也已用过了。”刘温心想:我用了屁了我用饭。他心里腹诽颇多,这御史台说的话倒是好听,让自己去用饭,让正二品的大官儿站外头等着,他是活腻歪了么。
“咱们这就走,这就走。”刘温还能怎么办,饿着肚子也得陪这位爷走啊。
刘温也吃不准这位大爷到底要看什么。这临近傍晚,哪里还有许多热闹来。商户小贩也都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了。又不逢节,街上也没啥杂耍。若说热闹,也只有一个地儿会热闹些,可那也要等到天黑黢黢的时候才开业啊。
御史台自然不知刘温心里在琢磨这些个东西。他心中思量着为何会是庆州,而不是别的地儿。
刘温还忙不迭的为御史台解说:“咱们这儿靠山靠水,药材和河鲜最是有名。早起的时候东西市场最为热闹,晌午刚过是药堂生意最好的时候。傍晚游湖,还能赶上日落,遂是这个时候湖边最为热闹。只是如今春寒料峭,游湖还是稍嫌冷些的。晚上嘛,有青楼楚馆。做皮肉生意,您也知道,这生意听着有伤风化,可也不违法纪不是。咱们地处中间又临靠江南,虽不如江南有诸多佳人美女,但咱们这儿也不差。姑娘酗长得水灵,又满腹学识,可真是……”
刘温怕是说道忘情处了,竟自己先沉醉起来。直到听到御史台冷哼一声,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得意忘形了。同御史台讲秦楼楚馆,这不是赶着把自己往人刑架子上送么。
御史台瞧了他一眼,倒也没多说什么。本来这青楼楚馆就是打开门做生意的,合理合法。只怕过不了多久,这青楼楚馆,梨园戏楼都要被禁了。当今最恨这些男盗女娼之事,最恨这做皮肉生意。当初……
想到这儿,御史台突然不走了。那人曾将今上放在沁园里护着,可这却也成了今上的心病。一个皇帝,曾经待过戏楼。虽说那是段西山十分厚待今上,也并未真让他做些皮肉生意来。可这到底也是个污点。没人知道便罢,若是有人透露出去,只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只怪自己愚钝,从未看出那人刻寡性子之下一颗善良的心。他从来救人却不敢声张,做事周全,怕的就是别人找他麻烦殃及了无辜。他……到底在哪儿?
“大人?大人?”刘温见御史台突然停在百药堂门口不走,心中纳闷,以为又有什么事。叫了几声大人也不见御史台回神。刘温实在无奈,这都摊上的什么事儿哟。
“城中可有来什么外地人?”御史台突然问道。
刘温想了想,这庆州虽不是大地方,可外地人来这儿的也不少。若要这么问的话,那可还真不知该怎么答。
“那我换个问法。城中外地人往来频繁,但大多也都是做生意或路过的。有没有来了,便住下的?”
这倒真还有。刘温赶紧回话:“有的有的。三个月前到如今,陆陆续续来了也有十来户人家落脚咱们庆州。户籍名册上都有记录,大人要看么?”
御史台顿了顿说道:“打道回府。”
他二人转身而走,却没瞧见那百药堂的门正巧打开。
“我晓得你心急去看他,可你这伤还没好利索。你看,你站都站不稳当。他在南巷那边租了个屋子,一时半会估计也不会走。咱或者是等到明儿了赶早去,你看成不?”
凤栖好说歹说想留住顾玉,不让他出门。可顾玉偏生就是个倔脾气,一句话不说就要往外走。他心软,不忍心疾言厉色,倒是陆霜浑不怕,冲着顾玉嚷嚷说:“你去,我看你自己个儿能走几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