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病发
跪坐在床上的,是一个姬妾打扮的年轻女子,那女子脸上带着恭敬的笑。她穿了件溜金描花的粉红夹袄,头上带了几只珠钗,耳边簪了红花,发髻正中插了一只花纹繁复的足金步摇,步摇轻晃,晃得人看不清她的眼睛。
半偎躺在她身上的男子身着大红的喜服,消瘦得近乎脱相的脸颊被大红喜服衬得白中带青,一双狭长的眼睛半眯着,眼神阴郁无华。他淡淡地看着念华,见她回过头来一副受惊吓的样子,立刻蹙紧了眉。
“毛毛燥燥,没个规矩!”还是那个有了年纪的女声。念华回头惶然望去,见是一个白净微胖的中年妇人,披着宝蓝色织锦对襟袄裙,衣服上有用金银丝线绣的花纹,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一支金累丝镶红宝石的步摇压着暗红色的扶额,扶额下一双眉梢上挑的厉眼精光四溢。
念华一凛,生怕留下什么误会,正准备解释两句,背后的男子却撕心裂肺地咳了起来,那妇人大步走过来,一把掀开念华,一连声叫着“快请李大夫来”,旁边的丫头婆子一拥而上,奉茶的奉茶,叫人的叫人,立刻把念华挤到了一边。
念华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她退到墙角,看着床前围着的人,心里明白了床上那个病弱的男子就是自己的新婚夫婿顾清远,尽管早已知道顾清远身子不好,可是见了眼前这个情境,还是没来由的慌得厉害。
不断有人掀帘进出新房,院里的寒气被带了进来,念华感觉后背发冷,那种寒意一点一点地包围住她,让她在这间暖阁里手脚冰凉,她头脑慢慢清晰起来,想起自己的处境,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她本是来冲喜的,顾家人还指望着这场喜事能减轻顾清远的病症,可听到床上那男子咳喘得惊天动地,只怕是不好了,“顾家大爷若是新婚当天就故去了,顾家人还不得生祭了我?”一时间念华觉得天旋地转,身子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顾清远的床前仍旧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胡乱传来一声声呼儿唤爷的哭喊声。念华挪了挪僵直的身子,心里想的是顾家大爷不能死,他要死了自己也活不成了。只要留得小命在,她就有机会找到继续平安富贵的法子。
“你们且退远些,围得太紧大爷不得换气!”顾不得许多,念华壮着胆子喊了一声。床前的哭喊声一下低了,正拉着顾清远的手抹泪喊儿的肖氏怒了:“没用的贱人!这哪有你说话的份,快给我打出去!”有婆子闻听了迈步就要动手。
“母亲息怒!”一个清润的声音响起,“今天是大哥的好日子,前头来客不少,都看着母亲呢。”婆子停下脚步,看向肖氏。
念华却看向说话的那个人。那人和自己年岁相仿,他穿着褚红色的团花锦袍,长身玉立,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发髻,套在一个清透的玉冠里。那人肌肤白净,生得十分俊美,一双凤目清澈如波,恍若谪仙一般。他静静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是一直没有出去,还是刚刚才进来。念华眼睛模糊了,她紧紧互握着双手,心头砰砰直跳。
肖氏还没开口发话,门口的丫头一叠声地喊着“李大夫来了!” 门帘掀起,一个清瘦的男子拎着药箱大步走了进来。他一来,围着床边的人立刻自动让出了一条道,肖氏放下抹泪的帕子,站起身来:“鹤轩,快来看看清远……”李鹤轩匆忙对那妇人揖了个礼,对周围的丫头婆子说:“都退远些吧,人多气闷。”
他放下药箱坐在床边,顾清远已被放倒在枕上,床上的女子解开顾清远的衣襟,露出他消瘦的胸腹。李鹤轩也不多话,取出箱内的银针就扎了下去。
屋里的丫头婆子已依言退出了大半,念华依旧靠在墙角,看着李鹤轩施针。李鹤轩是顾府惯用的大夫,他家世代行医,年纪青青医术却是不弱。因为为人谨言慎行,恭顺守礼,顾府里的女眷也是请他诊治的。顾清远这阵儿病情加重,顾府便请了他留在家中,以防万一。
李鹤轩看顾清远的喘息平息了许多,又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小纸包,递给床前的一个大丫头,“用温水化开,请玉姨娘给大爷服了。”
那丫头答应一声,刚接过来,床上跪着的那个唤作玉姨娘的女人就轻轻喊住她,又解释道:”还是我来吧,春燕拿捏不好兑多少水合适。“玉姨娘本姓“罗”,因顾老爷有个妾室也姓罗,比她辈份高一辈,她就避了嫌,被唤作了“玉姨娘”。
那玉姨娘轻拉裙角翻身坐起来,就要往床尾爬。刚喘顺气的顾清远却不耐烦地道: ”倒个水有多难? 你也歇歇吧“,那玉姨娘回头笑道:“倒水到是容易,水少了喝着发苦,水多了涨肚,爷还得留点肚子喝交杯酒呢。”不等顾清远再说,就从床脚滑了下来。
一屋的人都泰然自若,念华却别扭得紧,像是在小时候,被捣蛋鬼往身上扔了一只胖绿的毛毛虫一样。富贵人家的男子在成亲前有两个通房侍妾的倒也是常事,但当着旁人的面就如此这般的还真是罕见。
念华觉得身上更冷了一些,她四处看了看所处的新房。
这间被布置成新房的屋子十分宽大,一只楠木雕花屏风把它隔成了里外两间。里间东首侧放了一张挂着大红烟罗纱绣帐的大床,床上铺盖皆是喜气洋洋的大红色,两只绣着并蒂莲花的鸳鸯枕尤其醒目,帐内四角挂着的香囊荷包,络子打得十分漂亮。床头摆有一只精致的红漆小柜,上面放了两只像是置放果子蜜饯的白瓷小罐。西侧窗下,一只罗汉榻,也铺了绣着百合的大红软垫,上面还铺了一张浅灰的毛皮,放了个做针线的笸筐。榻边立着书架,上面堆满了书本。外间隔了屏风看不真切,但到处都张贴着大红喜字,燃着红烛,的确是新房的样子。
念华暗暗吐了一口气,只要顾家大爷能缓过来,其它的都无需计较,安身立命要紧。
玉姨娘小心兑好了药,李鹤轩才笑道:“玉姨娘是个细心的,只是如今大爷需得便宜行事, 一会儿的合卺酒就免了,换杯糖水吧。”
肖氏自然是听大夫的,打发丫头去倒了杯糖水,这才唤了念华过来,众人又扶起顾清远,让念华斜坐在床沿,与他喝了合卺酒,才算全了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