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何去何从
清冷的夜晚,天空总是澄澈地一览无余。
繁星点点,一挂冰轮遥坠天上,院子里皆是它们洒下的白冽的光芒,就像闪闪刀光,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传说那广寒宫中的仙子偷吃了丈夫千辛万苦拿回来的仙药因而得道升仙,此后便在那清冷之地浑浑度日。世人大多相传,她后悔了,天宫再是繁花似锦,容貌再是娇艳倾城,却也无人真心待她,也无人愿意瞧她;可人们又说,仙人不食人间五谷,没有七情六欲。既是没有七情六欲,又何来对人世的牵肠挂肚?
“主子可看见那上面的仙子了?”
我背后一暖,不知默烟何时来的,悄默声地为我披上披风。
她双手揣在怀里在我身边蹲下,仰着脑袋望向那一轮清月,嘴中的热气源源不断地冒着白团,“天儿越冷,这月亮倒是越圆了。唔——似乎还大了一圈儿!”
披风是那晚苏赫漏液前来,走的时候落下的。一层薄薄的皮毛足以抵得上两件冬衣,暖和的很。
我将披风掀起一角搭到默烟背上,“知道给我加衣服,自己怎么不知道多穿点?”
她嘿嘿一笑,起身坐到我身旁,同我裹紧了披风。
“你说那仙子为何要偷吃仙药?”我呵了一口热气在手心,“她是无意的,还是一开始就盘算好了利用她的丈夫?既是要成仙,为何不愿与她丈夫一起成仙?”
“不过是哄孝子的故事罢了,主子何必较真!”
热气呵出来不过一瞬就消散干净了,潮湿附在手上,手反倒比之前还要凉些。
“那他呢?他是忘了,是来不及,还是根本就不想跟我说?又或许他认为这婚事只是小事一桩,他不在意,便以为我也可以不用在意?”
周遭的空气顿时又冷了几分,冷地连话都冻在嘴里。
默烟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小坛子酒,拔了塞子,酒香悠悠四溢,愈发香浓。
她递给我,“喝一口,早些睡。”表情有些隐忍和委屈,“如果我说,这道赐婚只是个开始呢?主子你——”
“我当然知道这只是个开始。”话毕,我猛喝了一口,热辣的冲呛在嘴里喉头翻滚过后,淡淡的清甜慢慢出了滋味。
我叹了口气,“你也快去睡吧。”
这酒水烈得很,两口下肚脑中已经昏昏然,可我心中依旧满是纠结和挣扎,因为换做我是景泽,我也给不出任何解释和理由来安抚对方……何况,景泽他不是寻常人家的公子,他是皇上器重的儿子,更是唯一的嫡皇子.
“默烟,可是有什么消息送来?”
昨夜睡的晚,今天还偏偏起了大早。闲来无事,我坐在窗前看书,一个个的字入得了眼却入不了心。
默烟搁下茶点托盘,无奈道:“主子晨起后,这是第六次问我这个9是一句话,只有前天那只大燕子捎回来的纸条,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主子可要看?”
我登时一恼,“啪”地将书拍在桌案上。
“不看!”
“哎——主子你去哪儿?”
“他府上!”
他不来,我便不能去么?!
刚跨出房门,我步子太急,险些撞上洗扫的丫鬟。她及时刹住脚步不住地向我赔不是,衣袖上的一抹石榴红的刺绣在我余光里滚动。
我蓦然想起朔凡娘亲去世那晚,我身心俱疲地去了景泽府上。当时,他的府上也挂着红色的帷帐……
所谓“喜庆”……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越往深处想,越将当时的情景回忆多,我的头皮越是发麻的厉害。
“默烟,你去瑞王府看看,看看是个什么情况……”
看看他是否有什么话要带给我。
我以为,听说的,总要比亲眼看见的残酷事实,要容易接受些……
可是,一想到唐景焕迎亲之日便也是景泽迎娶霄兰的日子,便觉得难受地喘不上气来!
一个月多月,竟只剩一个多月了!
默烟刚走,父亲差了人叫我去一趟书房。
他应该是刚下朝回来,官服还未来得及换下。
“见过父亲。”
他摆摆手示意我坐下,“想着你今日大概也不会进宫去。”他顿了顿,“霄兰公主今日搬到长公主以前的府邸,日后也从那里出嫁,宫中今日很是热闹。”
霄兰自从见了景泽,便对他念念不忘……如今,她当然高兴……
“出宫的时候敲和瑞王爷一起出来的。眼下他大概也到王府了。”
闻此,我眼皮忽的跳了一下,引得我眨了一下眼睛,有些酸涩。
我确实很懦弱,所以我才会等着他来见我,主动向我解释。
我本可以进宫去清宁殿,听说这些日子,每日早朝后景泽便会去那里探望周惠沅;我也可以去他的王府等他,因为他总会回去的。
可是,如今霄兰才是名正言顺的瑞王府的妃子,她和景泽的婚事已然昭告天下,而我……什么也不是。
“去吧,马车在府外等你。”父亲负手与我擦肩时,道,“云梨,人活在世上,十事有八九都身不由己,既然身不由己,就选一个最有利的。”
他侧着脸,沉沉目光凝视着我,“为父曾经同你说的,都是事实;为父曾经答应你的,也都还算数。”
父亲给我的拜帖还没递出去,瑞王府的人就已经迎了我进去。
“默姑娘方才来了,王爷正请她在前厅喝茶呢。”
迎我的小厮依旧是往常的那个,他认得我,也认得默烟。
“主子!”默烟一见我就急忙跑了过来,脸上的拘谨局促还未掩饰地干净。
我下意识地看向款款走来的景泽,他温润的气度依旧,只是敛起的剑眉让他看起来心事重重。
我想念他如水温柔的目光,想念他柔软的笑意,想念他轻唤的那声“云梨”。
“你来了。”他在我离三步之遥的地方收住了脚步。
如此场景很像宫中那抹碧湖边,那棵垂柳下,那片花圃里我与他的感情落定时的一幕。
我点点头,挪着僵硬的脖子硬逼着自己打量这四周喜庆的布置,口是心非,“很漂亮。”
出口的一瞬,哽咽也随之而来。
我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拳头紧握了一下,像是有什么无形之中给了他一闷棍,他强忍着一样。
“父皇和母后派来的人布置的。”他顿了顿,道。
然后,是寂静的四目相对,良久的沉默。
不知从何时开始,沉默成了我们最熟悉也最常用的相处方式。谁都不知道该如何打破这僵局,更不知道这僵局该由谁打破。
“云梨——”他最终唤道。
他的沙哑地厉害,眼眶也骤然红了红。
他的声声道歉地传入我的耳朵,刺得我的心都痛地揪成一团。
他紧步上前,大掌在我身侧抬起复又缓缓放下。
我将泪水模糊的视线挪回他的脸上,厚重的无力感压得我喘不过气——
来的路上,我一直在挣扎。可现在,我似乎有了答案。
“那道写了我名字的赐婚圣旨,可还作数?”我试探着,缓缓地,小心翼翼地,不舍地,甚至……绝望的开口。
双肩蓦地一痛,他的大掌桎梏地我双臂发麻。
“你想做什么?”
看,他一向了解我的。对于他,我的表情,便是我的答案,他一看即知。
我看着他的双眸,瞳孔里的两个我狼狈极了。
“景泽,你太辛苦了,我也……累了。”
如今皇位之争越发激烈,他要维持和增强自己的实力;霄兰进瑞王府为侧妃也已经成事实,这对他来说是祸福相伴;本来,他不欠周家的,可是现在,周惠沅救了他的命,更何况周将军手上的兵权是能够扶持他的最有力的筹码……
所以——
“若是还作数,既然还未昭告天下,那便去求了皇上,收回成命吧。”
先是皇上将两位将军之女赐给唐景焕为妃,后又恩赐周惠沅养伤于清宁殿,并要求景泽每日必去探望,如今又赐霄兰公主为瑞王侧妃……
一步步的压迫让我们不得不认清事实——皇上,要我们主动分开。
连我都明白,景泽必定比我还清楚。
“不行!”他将我拥地极紧,痛苦又决绝地在我耳边一字一顿道:“我一定会娶你!我一定会娶到你!云梨!云梨!我做了那么多努力,你——你不能放弃我。”
末一句,他几近哀求。
我伸手环绕着他的脖子,颈项交错,我狠狠咬在自己的手臂上以免哭出声来。
相拥时的颈项交错,唯一的好处便是此时,因为无法看见彼此的痛苦和压抑。
我狠狠抹了一把泪,用尽全力推开他,努力将怒意聚集在眼底,恶狠狠地瞪着他——
“唐景泽,我问你,你可曾让我全然走入你的心?你可有什么好法子能让周宏沅不再觊觎珵仪?你可能狠下心斩断周惠沅对你的情意?你可,你可敢拒绝娶霄兰为妃?”
我颤巍巍地挑了一只眉毛,退了几步微抬起下巴,将他的哑口无言和挫愣惊愕的表情尽收眼底。
最终,我细细地嘲讽他:“答案都是否定的”
“云梨,霄兰的事情我——”他急忙上前一步,看到我匆匆后退了三步后,收住了逼近的步子。
“我明白的……我,理解的……只是我……”我对上他布满血丝的双眼,“王爷不必向我解释,这是王爷的家事……别人,怎么能掺和。”
我不再看他,朝他匆匆福了礼便扭身离开。
来的时候,我是想从他嘴里要个解释,可该要什么样的解释,又或说什么样的解释才能平静我的心,连我也不知道。
然而,当我看见他憔悴的样子,我准备好的咄咄逼人全都灰飞烟灭。
我心疼他。
父亲胸有成竹的样子印在我的脑子里,我不知道他和唐景焕到底还有什么招数对付景泽,但我知道,将霄兰许配给景泽,将景泽推到悬崖边缘,这件事情定然和父亲脱不了关系。
皇上本就忌惮南越,让霄兰嫁给景泽,这无疑对唐景焕来说是好事,然而景泽日后的路,必定会如履薄冰,但凡行差踏错便会万劫不复……所以我不能再拖累他。
我很在乎他。
回到东苑,吩咐任何人都不许进我房间。
然而当我推开房门却见怪不怪地看见青燕卧在地毯上,嘴里叼的正是前天它从苏赫那里蓉来的东西。
呵,是了,它不是人,所以大大方方的在这里。
这青燕脾气十分倔强,看来,我若不看这信条,它便要缠我到底。
唉,罢了罢了,今日烦心事颇多,也不差这一项了。
我敷衍的打开纸条,打算做个样子便扔到一边去,不料被上面两行游云惊龙的字迹捉住视线——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