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柳絮因风
晨起时,白的晃眼的天空底下零零散散地掉落雪花,入冬的第一场雪,终究是来了。
谢道韫有言“未若柳絮因风起”。我坐在廊下,怀里揣着暖炉,看着这愈渐眼花缭乱的雪花,越发觉得再不曾有她那般贴切的形容了。
寂冷的雪日,死气沉沉。天气太冷了,冷的连常在树间跳来跳去的麻雀们也不见一个。我向默烟说起,少了麻雀的叽喳,这院子真是有些过于清净了。她却不以为意地笑道,大概是青燕为了磨练自己草原枭雄的性子,都把那些小东西捉光了。
她越发喜欢安静,可我却越来越害怕安静。
“啊——”
一声漫长的、歇斯底里的嘶吼从西院那边传来,立时惊起隐匿在四处的乌鸦,扑棱着翅膀,一伙儿地从西院腾空而去。
东苑里的丫鬟婆子们也被那声撕心裂肺的惊叫从各屋里引出来,聚在院中白茫茫的雪地里窃窃私语。
默烟从丽姨的屋里出来,我与她视线相交,大有痛快之意。
未多时,一个小厮来东苑报,李氏,没了。
好歹是姨娘,我于情于理都该送她最后一程。
默烟挽着我,立在西院外,看着李氏那方狭窄的黑色棺椁被小厮抬着往后门去。密集的雪花很快染白了抬棺人的头发,也打湿了李氏的棺椁。
回想这些年,李氏掌家时的无限风光,到头来跟别人并无二致,躺在局促的棺材里,深埋在阴暗潮湿的泥土中。
前几日就从西院传出李氏病危的消息,府上派人去李家通知了一声,而后就从李家来了人,李氏的侄女,过来侍疾。李氏在的时候,碍于祖母不喜沈府的女人与娘家有过多往来,且李家与沈家地位相差悬殊,所以李氏不曾回过娘家,她娘家的人也不曾来过沈府。
如今那几个李家来的小姐们跟在李氏的棺椁后面哭哭啼啼的样子很是情真意切,仿佛跟那已逝之人十分亲近似的。可我才不信那是因为血脉的缘故,只是因为都是李家的人,所以寥寥几日便能培养出深厚的感情么?!
呵——
管家接父亲的意思,瑞王、弈王的婚期将至,李氏在此时没了总是不吉利的,将李氏的后事尽快低调操办,埋入沈氏祖坟即可。
埋入祖坟——她可真不愧是这么多年来父亲最宠爱的人。
待李氏的棺椁出了府,江夫人引了那几个李家小姐去前厅喝茶。我和默烟悠悠跟在她们身后,隔了好一段距离。
“主子,”默烟凑近我,低声道,“主子有没有觉得那几位李小姐,眉眼神似李氏。”
我莞尔一笑,“李家家主,真是有心了。”
这些年,李家靠着沈府,得了不少荫庇。如今李氏一死,沈云渘又在宫中高墙之内,从此以后,李家与沈家大概再也不会有什么瓜葛。李家家主怎么可能愿意被沈府抛下,哪怕沈府丢给李家的骨头,都要比李家自己挣来的骨头上的肉更多。
“这一来,府上就只有江夫人一个了,你父亲还正直壮年,你祖母肯定也——”她长吁道,“那几位姑娘看着跟主子差不多大呢!”
我忽然不想凑这热闹了。沈府后院的事,自然有江夫人操心,就算那几位姑娘迈得进沈府的门槛,若是安然地待着,与我井水不犯河水,倒也没什么不好的。
回到东苑,还隐隐能听见丫鬟婆子们神乎其神地低声交流着李氏死前和死时凄惨的模样,口吐白沫、半身不遂、秽物沾身,说的好像她们亲眼看过似的。
我招来一个婆子,让她在院中蹿个火盆,回屋将一个锦垫拿出来,待熊熊火焰升腾之时,将那垫子扔进火里。
“三小姐,您这是——”
那婆子大概是看锦垫用的料子极好,所以甚是可惜道。
觉得可惜么,若我将这垫子赏给她,保准她一坐,屁股就要开花——那张垫子里,是根根锋利的银针!
当初丽姨就是被李氏的人按在那上面跪着,所以一双腿千疮百孔;当初就是李氏出的主意将丽姨和默烟扔进水缸里,所以那一双腿如今几近残废!
李氏在沈府被剥了掌家大权,的确失势了,可她并没有失宠。她在父亲面前柔情似水在祖母面前守礼谦卑;她恨毒了我,所以借着父亲和祖母打压我之际,顺势动了些手脚、吹了些耳边风。若不将她除去,消了我心头这口恶气,今日被抬出府的人,便是丽姨!
她不是废了我丽姨一双腿么,我便用胡蔓草让她半身不遂;她不是想置我最在乎的人于死地么,我便先要了她的命!
算起来,这一次,是我杀了人。
“主子,天气冷。”
默烟塞了个新置的暖炉在我手中,暖的几乎烫人,烫到心坎儿里。
是,我杀了人,可我一点都不后悔。
“谢谢。”我沙哑的开口,冲她暖暖的笑意回以点头。
默烟照顾人从来都是差强人意,可她却一直体贴我的心思。第一次听闻李氏病危之时,我听着屋外如鬼嚎般萧萧寒风,一个人缩在床脚瑟瑟发抖,是默烟陪着我,宽慰我:“毒是我给的,人是我安排的,坏事是我做的,她若死了,也是我杀的。主子和我不同,手上染血对我来说是常事,主子只要记住,她若死了,便是我杀的。”
我记得她说这话的时候,将眉头皱地紧紧的,咬字很重,像是硬要把她的话塞进我耳朵里,刻在我心上。她知道我的硬撑,可从来不戳破,只默默地为我分担。
我记得她说完这话的时候,给了我一个极其灿烂的笑容,像是刺透那浓浓夜色的一道晨光,安稳了我的心。
“默烟,我们去看看丽姨。”我伸手握住她微微泛凉的手。
鹅毛大雪不知在何时已经停歇,我与她踩着半化成水的积雪,沙沙作响。
于我而言,丽姨和默烟是我在这世上仅有的亲人,若谁伤害她们,我便要谁生不如死。
丽姨的绣工不如娘亲好,可我小时候依旧一面嫌弃着娘亲为我做的鞋子上丽姨绣的那鸟不是鸟虫不是虫的图样,一面见人就显摆鞋子上的花纹是丽姨为我绣的。
说来奇怪,丽姨绣的图样虽不像时下那些图样那般中规中矩,可看着新奇又独特,我虽每每脸上嫌弃,可心里很是喜欢。
随着我渐渐长大,丽姨的绣工也越练越好。她双腿不便后,更是日日都要抱着绣筐不知道在绣些什么。我和默烟每次央着她让我们瞧一瞧,可她总神神秘秘地将东西藏起来,偏不让我们看。
丽姨坐在软塌上绣着东西,我坐在她旁边翻看书籍,默烟搬了张凳子紧挨着火盆,时不时往火盆边上放几个橘子又时不时被烫地“呲溜呲溜”的将热乎的橘子拿出来。她偶尔拿的慢了,橘子皮便不慎被烤焦,带点苦味的橘子清香在屋里扩散,清新淡雅。
“丽姨,主子,尝尝。”她捧着一捧沾了些许黑灰、冒着热气儿的橘子递给我们,见我们不接,便催促道:“好吃着呢!”
“还真是头一次见人这么吃橘子。”我一边笑她,一边接过,递了一半给丽姨。
入口热乎乎、甘甜多汁的橘子肉在嘴里,味觉竟是十分满足。
抬眼见她又剥好一个,便十分厚着脸皮地伸手再要。
她塞了一瓣在嘴里,将剩下的递给我,咕哝道:“主子你这叫少见多怪!”而后得意洋洋,“没有我默烟想不到的吃法,只有我不想尝试的吃法!”
“嘶——”
丽姨轻呼了一声,我闻声扭头,瞧见她食指上冒了颗圆润的血珠。
“不碍事。”她轻拍我的脑袋,笑道,“年纪大了,一心不得二用,光顾着听你们斗嘴了。”
确定不再有新鲜的血珠冒出来,我这才收起手绢,正想朝她撒撒娇,却听见门口响起一串敲门声。
管家派了人来,递了封请帖——弈王的婚礼请帖。
父亲带话给我,说弈王特地给府上送了两封,一封专门给我。
我脸上的肌肉忽然抽搐了一下,想说一声“知道了”,可话还没说出口,眼睛先被突然而至的泪水糊了个严实。
唐景焕娶亲那日,就是景泽娶霄兰的日子。
那天,在瑞王府,我自顾自地说了狠话,自顾自地将景泽推开,而后那段时间,我每天过的与行尸走肉无异。嘴上说着要与他分开,可心里就像被扎了一把刀,不但让我痛,更耗着我的脆弱的精神。
我未曾在默烟和丽姨面前哭闹过,甚至连自己独处的时候也没有。可我心里清楚,那种不甘、不舍、不知所措的迷茫,终有一天会将我逼疯!
所幸,在周隽沅邀我去了练兵丑的第二日,我进宫的时候,景泽来浣莲阁找我了。
看到他的那一瞬,踹踹不安的心尘埃落定,对他的埋怨和口是心非全被思念攻陷,除了他以外的所有事物都失去颜色——那一刻,我终于明白,我做不到。
尽管他瞒我、骗我,可我做不到厌恶他;尽管我以为我不见他便是放弃他,可我做不到不想他......尽管,他要娶别的女人,今后还会娶别人,可我做不到......不爱他。
所以,他紧紧拥抱我的时候,我也用全部的力气回抱他;他极致温柔亲吻我的时候,我也毫不保留地回应他。
他说,云梨,给我时间,我会娶你。
他说,云梨,相信我,这辈子,我心里只有你一人。
他说,云梨,到了那天,你别来,你和我都出席的喜宴,只能是我们的喜宴。
我说,好,我等你,我信你,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