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再无可能
默烟在一天早晨到了这间竹屋,和她同行的还有格里。
许是我的样子病恹恹地看起来太过吓人,她见到我时眼里骤然聚满了眼泪,“主子,你受苦了。”
她在我面前单膝跪下,我看见她后背上的墨色的布料上隐隐绰绰一道深一道浅。
我向木伯要了治皮肉伤的药,关了门,让默烟背对着我坐下。
不出我所料,衣服之下,她的后背上布满了新鲜的鞭痕,有些伤痕太深,以至于伤口和里衣黏在一起。
“丽姨还好么?”我将创伤药小心翼翼地洒在她的伤口上。
她身上这些伤,一定是丽姨知道了她瞒我,所以才罚她的。
“丽姑她,很恼我。”她闷哼了一声,肩背缩了一下。“主子,你——好么?”
她说罢,短促地苦笑之后,自言自语嘀咕道,默烟有罪。
我将她的伤口包扎好,为她揽起了衣服,“默烟,我从来都不会怪你。但此次你丽姨给你的惩罚,你要受完。”
今日已是我离开沈府的第十五日,皇上命我在福泉寺幽闭半月之期已到。宫里的马车和沈府的马车会在午时过后来福泉寺,所以我必须在午时之前赶回去。
我当然没忘记,景泽大喜之日前夜承诺我的,他会在今日来寺里接我。
我本想质问他,对他说尽一切能狠狠伤他的话,可现在,我能见到他了,我却胆怯了。
临行前,我正梳洗打扮,想要将自己伪装地看起来一切都好。
苏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身后,他一言不发地拿起我手中的木梳,捋了我一缕长发,动作轻柔地将上面的死结梳理好。
铜镜中的他,样子很认真,动作很谨慎,仿佛他手中捧着的是什么稀世珍宝。
这几日与他相处,他得到了我最珍惜的东西,看到了我最落魄的样子。可我始终看不清他。他在我绝望之时,朝我捧来希望,可我还来不及看一眼他给的希望,他转瞬亲自将那希望摔得粉碎。
我琢磨不透他在想什么,那晚之后,除了那句“云儿,你后不后悔”之外,他再也没有提那件事。我以为他会以为从此以后他对我而言会有所不同,我以为他会要挟我。
可是,他都没有。
“这个给你。”他忽然出声,将我的思绪拉回了现实。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我将瓷瓶塞子打开,自里面倒出来两粒颜色青蓝的药丸。
“半日寒花?”我不解。
“拿去还了大月皇后,从此你便谁都不欠了。”
我脸色僵了僵——我并不意外他为什么知道我曾向皇后求过半日寒花,但我很介意他连我的过去都要强硬地掺和进来。
可是,我别无选择。
“多谢。从此,我们两清了。大君不必再插手我的事。”说罢,我起身离开。
他得到了安鸾族长,我得到了半日寒花,这笔交易很公平。
我推开门,跨过门槛之际,他夹杂着愠怒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云儿,我们没有两清,我欠你的,永远也还不清。”
我置若罔闻,出了门,将他的一切都关在身后。
刚回到寺中在珵仪的禅房里安顿下来,寺中小师父便来报,宫里和相府的马车到了。
珵仪还来不及与我说什么,禅房门口出现的一个人顿时让这冷寂的环境又冰冻了几分。
身着王妃服制的周惠沅扶着丫鬟的手进来,径直走向我和珵仪。
“珵仪,这些日子你瘦了许多。”她端庄地笑着,伸手想要拉住珵仪。
珵仪明显地往我身边挪了挪,脸色涨红,断续回了一声,“慧沅姐。”她说罢,小心翼翼地侧脸看我。
我知道她为难。
“公主殿下,于理,您该唤瑞王妃为‘皇嫂’。”随着周惠沅进来的嬷嬷道。
周惠沅有备而来,竟然还带着宫里的礼教嬷嬷。
“沈小姐,见了王妃,您理应行礼。”那嬷嬷冷声朝我道。
我抿了一抹笑,定定地看着周惠沅。
是啊,她是唐景泽八台花轿明媒正娶的妻子,是高高在上的瑞王妃。他们已经将我逼迫至此,我心中再不愿承认,可也拗不过这铁定的事实。
周惠沅微笑着,温和大气地看着我。
好,那我如你们所愿——
“民女,沈云梨,拜见——”我喉头哽塞了一下,咬了咬牙,忍着满心酸涩,“瑞王妃。”
她终于开怀,说了句“免礼”。
将所有人都遣了出去后,她敛了笑意,转过身去,背向我。我当然知道,她是来给我警示的。
“成亲那日,景泽喝的酩酊大醉,”她的背影并不能掩盖她的凄哀,“洞房花烛,欢好之时,与他耳鬓厮磨的人是我,可你知不知道,他口口声声唤的是你的名字。”
我的耳边“嗡”的一声,脑中一阵晕眩。
听到周惠沅亲口说出“欢好”二字,我一面恨恼着唐景泽的彻底背叛,又一面有着我报复他的快感。这一刻,我庆幸自己的决然,没有给彼此留半分退路。我恼极了他。
“你知不知道,第二天他醒来的时候,当他看到与他同床共枕的人是我时,他那副表情有多失望,又有多伤人?”
她侧过身来,精心修饰的妆容上泪痕斑斑。
“我以为,我成了他真正的妻子,能换来他一丝温柔,可他对我的温柔,只是在那晚他将我当成你的时候。”周慧沅眼神空洞地看着我,继续道,“他迫不及待地扯了衣服裹在身上,仿佛我是什么洪水猛兽,急匆匆地离开了。”
“沈云梨,你知不知道,那天以后,他再也没对我说过一句话。”
我想,这大概是我见过的最有力的示威了。
周惠沅口口声声哀怨着唐景泽对她冷漠,可同时也明明白白地告诉我,真正得到唐景泽的人,是她。她是他唯一的妻子,他的身边再也不会有我的容身之地。
“是啊,”我攥紧了十指,笑道,“他心里的人是我,可他身边的人是你。周惠沅,你终于嫁给了他。”
她抹了脸上的泪水,笑的灿烂,“沈云梨,你果真是聪明人。”
“王妃,王爷到了。”门外的丫鬟传道。
禅房门被打开,我最想见,又最想逃避的人缓缓走了进来。
周惠沅在他进来之时便急行过去,两人并肩而行。
“你对她说了什么?”
我看着唐景泽不耐和冷淡至极的表情,愣了一瞬。我以为我很熟悉他,可现在的他,让我觉得陌生极了。
“妾身跟云梨也是旧相识,聊了些——”
“云梨不是你叫的。”唐景泽口气不善道。
我忍不住偏过头不再看他——唐景泽,你何必在这里做戏。
耳边悉数脚步声越来越近,然后在我身边停止。
“云梨——”
他离得很近,近到我能清楚地感受到他鼻息间的温热。
我闭紧了双眼,锁紧眉头,执拗地侧过身子,不敢看他。
饶是再恨他、怨他、恼他,可我心里还是有他。我已然亲手斩断了和他的未来,但我和他之间的感情就好比是断藕之间丝线,并非一朝一夕甚至一生可以了断干净。
多情的人最风流,深情的人最痛苦。
我努力控制的表情几近崩溃,紧闭的双眼阻隔他的音容笑貌,但阻断不了心痛至深的眼泪。
“云梨,云梨,”他握住我的双肩,将我的身子扭向他,“是我对不起你,是我不好,但我答应过你的,一定会娶你的。信——”
“你能给的,只是一句道歉而已么?事到如今,你还如何能娶我?”我豁然睁开眼睛,收紧了心中的不舍和心疼。
他泛红的双眼中,情意、悔意、无奈和害怕突然袭向我的心头,无声地讨伐着我的决绝。
所幸,他并不知道我对彼此有多残忍。
我挣脱他的束缚,退后了几步,直到感受不到他的气味和温度。
“唐景泽,我们绝无可能。从一开始,我们之间就未曾坦诚相见,后来,我们之间彼此相疑,甚至你娶妃都是我最后一个才知道......你可晓得,我会胡思乱想,我会不安,我会无措?”
“唐景泽,当我对你的失望积少成多,我便不会再对你有任何期望。你从来没有给我和你一起面对、解决问题的机会,而从此以后,我再也不需要你的任何歉疚和承诺。”
他眼中迅速聚拢的寒霜冷的堪比这天寒地冻的时节,他三两步走过来,狠狠地捉住我的下巴,额角暴起的青筋让他的表情看起来狰狞极了——
“沈云梨,我不许!我不准许!你是我的,我一定会娶你!我说过,我的心里只有你一人!”他压低了嗓子,狠厉地赌誓道。
他将我的下巴掐地很痛,痛到我几乎以为我的骨头都碎了。
“你知不知道现在宫里宫外的局势有多复杂,你知不知道我为你做了多少努力,你——”
“景泽——”我想,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唤他,也是我最后一次将我的温柔给他。
他眼中的熊熊怒火只熄灭了一瞬,随着我将话说完,那团火焰燃烧地更加汹涌。
“你向来有你的苦衷和难处,我知道的;可我也有我的选择——是你逼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