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静云
我成了这锦都城最大的笑话——
那天傍晚时分,马车进城。瑞王夫妇婚后同行的场面自然引来城里百姓的围观。我的马车跟在珵仪的后面,一路走过,瑞王夫妇琴瑟和谐的嘱咐不绝于耳;可那些人饱含嘲弄、同情的眼神落在我的马车上,让我无处遁寻。
我托云箫递了一封信给珵仪,言下之意是辞去公主陪读一职。
胸口疼痛在回府后没几日又发作了一回。当时,我正拿着那半张皮纸琢磨如何让上面的字迹显形,不料猛然而至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敲落在皮纸一角,沾了血的地方,出现了几个零星字迹。
疼痛缓过后,我大喜过望地将手上划了个口子,可是,血滴滴答答沾湿的地方,再也没有任何痕迹。
时光匆匆,除夕过后,寒意更胜。
大年初一这天,夜里极冷。意识朦胧之际,忽闻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门外熙熙攘攘站了很多人,为首的男人披着藏蓝色的披风,脸色白的吓人。
“皇上密旨,沈云梨接旨。”
宫里的人催促的紧,我匆忙交代了默烟几句话后便被他们带上一辆马车。
连日大雪,通红的天色妖异极了。
高公公是贴身服侍皇上的人,他深更半夜亲自来接我,一定是皇上指名召见我。至于原因,我心中略有二三猜想,可我不解,他为何会召我。
重重宫门深深锁,厚重的帷幕被人一层层掀开,床边帷帐之中安静地躺着一个人。
我在祖母身上闻到过那种酸馊的带着糖腥味道的气味,那是大限将至之人,身上特有的气味。
尽管这寝殿中的龙涎香很浓,可那股腐馊之味还是能闻见一些。
苏赫说的不假,皇上的身子不行了。可如今这样差的状态,倒是出乎我的衣料。
“民女沈——”
“你过来,近一些。”
我欲行礼之时,帷帐之内苍白的声音缓缓响起。他喉咙里大概卡了痰,说话时呼噜作响。
我在高公公示意下,站到床边。余光里,那个垂老病态的人瘦地脸颊都有些凹陷。
一个月多前,见到他时,他看起来还那么精神奕奕的。
“还记得,藏书阁里,朕要你拿的那些书么?”
高公公呈上一本《诗经》给我。
“给朕读读。”
“是。”
外面的雪势渐大,听得见沙沙的声音;室内偶尔一声爆灯花的脆响更显孤独。我放低了声音,只要这床上之人听得见便可,翻开诗经,郎朗诵读。
我想,我是怜悯他的。高处不胜寒,他是大月最尊贵的王,他也是大月最孤独的人。
天色泛白之时,他昏昏睡去。高公公悄悄招我出了寝殿。
“沈姑娘,皇上有令,这些日子您就住在宫里。姑娘聪慧,不该见的人便不要见,不该说的话便不要说,不该知道的事便不要知道。”
我俯首行礼,“有劳高公公。”
宫女带我去了皇上寝宫的一处偏殿,说这段时间这里就是我的住所。
清净的小院子,石子路旁栽了两排青竹,翠色的竹叶和白色的积雪相间,看着清冷极了。
彻夜未眠,我方在榻上小憩了片刻便有人匆匆来唤我。幸而这里离皇上的住处离得近,我被传令的小太监催着一路疾走,倒也不算太累。
皇上已经起身了,坐在椅子上正喝着粥。
一众人都被拦在屋外,齐刷刷跪着,皇后、毓贵妃为首的几位身份贵重的妃子,唐景泽、唐景焕为首的几位皇子,我父亲也在。人来的很多,唯独不见珵仪。
高公公见我来了,亲自引了我进屋。我不知道我从那群人中间走过时,他们是如何看我的,但我感到如芒在背。
“父皇——”
我向皇上行了礼后,在他身边站定。目光与唐景泽相对的时候,他神情慌乱地及膝上前——
“父皇,沈云梨——”
皇上未抬眼看他,只是咳嗽了一声。
唐景泽安静下来,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
不难猜他们的想法。
方才我小憩的时候并未睡着,隐约听见宫人们在讨论皇上将我安顿在此是作何用意——纳我为妃。
若是今日被召进宫侍疾的是别的女子,我大概也会如他们那般想;可如今是我被召进宫里,我很清楚,皇上召我侍疾并非是此意。
“丞相沈方之女云梨,敬慎居心,柔嘉维则,深得朕心,特封为静云郡主,收为朕之义女。”皇上朝高公公抬了抬手,高公公宣道。
“静云,这些日子你就住在宫里。若是日后想出宫,跟朕说一声便可。”
我不动声色地看了高公公一眼,他微微点头。
“静云,谢皇上隆恩。”
“皇三子景泽,从即日起,监国;皇六子景焕、丞相沈方、三省尚书,辅政。”皇上又道,“朕乏了,你们都退下吧。”
我随众人行了礼,正欲一同退出,却闻“静云留下”。
高公公服侍皇上用了药后,皇上伸手向我招了招。
“云梨,你一定怪朕为何将周将军的女儿许给景泽,是不是?”他拍了拍身边的桌子,示意我坐到桌子另一端。
我并非不分是非黑白的人,蓬莱池前,他已然允诺让唐景泽自己选择瑞王妃人选,虽然其中有他的逼迫,可最后做选择的人是唐景泽。
“朕的儿子,配不上她的女儿。”他忽然叹道。
“什么?”这一刻,我确定他认识我的娘亲!
他笑了笑,瘦的只剩一层皮的脸上牵起了褶子,“御榻床头左边的柜子里,你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来。”
我照做,将一副卷轴和一个锦囊呈给他。
“你冒死探了两次藏书阁,要找的就是这些吧。”
我大惊,诚惶诚恐地跪伏在地,“小女知错,求皇上——”
“无碍——你看看吧。”他摆摆手,而后仿若陷入了回忆,自言自语道:“她死后,她留下的东西所剩无几。朕只有这个锦囊和一幅画当做念想。这幅画,她并不知晓,她说过,她不要留下样貌在世间,可朕,真的很想念她。”
画轴上的女子巧笑嫣然,风姿翩翩,举手投足之间皆是灵动。
画上的人,与我记忆中模糊的娘亲渐渐重合。
大月的贵妇们都会找画师为自己画像,可娘亲从来不这么做。丽姨曾说,安鸾族的女子死了,那便最好彻底被世人遗忘,所以沈府里没有娘亲的画像。
“朕也配不上她,这天下,没有人能配得上她——呵,你父亲就比朕多给了她一样东西-安稳,任何男人都可以给她安稳,唯独朕给不了......可你父亲最终负了她——”
我抬袖狠抹过眼睛,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直视着他,“若她进了宫,你只会更负了她。娘亲或许不爱父亲,可她一辈子都对得起我父亲。她对得起所有人,唯独对不起自己!”
他倏然绷直了身体,突兀的眼睛豁然升起愤怒。我心头一凉,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举止多么无礼。
我低下头,但我绝不求饶。
他嗡笑了一声,喉咙里又呼噜作响,“云梨,你很像你的娘亲,样貌、声音、性格,倔强又心软。”
“我再像她,我也不是她。”
他佝偻着脊背,黯然道:“朕知道。”
他打发我离开,我回了小院,摒退了宫人,将锦囊里的东西取了出来。
果不其然,那半张皮纸竟真的在皇上手里。上面干干净净,保存的比丽姨给我的那半张还要好些,看样子,皇上只当它是寻常东西,并不晓得其中的秘密。
我掏出另外半张皮纸,将它们在桌子上铺平拼接,一张完整的、四四方方的皮纸呈现在我眼前。
昨夜进宫前,我怕有什么不测,遂拿了那把镶满了宝石的匕首在身上,眼下虽未有什么不测,可也确实有了用处。
想起那晚心脏剧痛之时涌出的血让皮纸上的字迹显了形,而手上的血液却没有那样的效果。
再三嘱咐那些宫人,一柱香之内不许进来,我锁紧了门,回到桌前,嘴里咬紧了一根箸子。
刀刃上的烁烁寒光映着我疲惫的面孔,我将刀刃对准了胸口,扬起手来——
“唔——”我咬紧了牙关,死死抑住穿皮入肉的疼痛时想要冲破喉咙的尖叫。
额上的冷汗顺着下颌滴落到皮纸上,我痛的浑身发抖,死撑着所剩无几的力气将身子前倾,心脏处的刀口已经有血顺着刀锋渗了出来,眼见着一滴浓稠的血珠落下之处有字迹显现,我屏了一口气,一把将刀拔了出来。
血珠连续不断地从那道伤口滴落,我艰难的挪着身体,看着皮纸上越来越多的字迹显现,我满心欢喜,意识却越来越涣散。
撑着身体的手臂抖地厉害,在彻底昏厥之前,我好像看见了一张面孔。
我挣扎着想要将皮纸攥在手中,若它被人抢走,我一定不会原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