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物是人非
夜色深了,我坐在桌边等着苏赫。入沈府总要比入皇宫容易多了。
丑时刚过,门口松动。苏赫跻身进来,他人高腿长,几步就来到我面前。
“云儿,你第一次主动找我。”他眼中满是愉悦,食指和中指间夹的纸条随着他的动作晃动着。
“一张纸条而已,还留着做什么。”
我伸手打算解开他的披风,熟料他一把握住我的手。
许是我的主动让他察觉到什么,他幽黑的眸子半眯着打量我,“云儿,你可是瞒了我什么?”
我迎上他的视线,笑的温婉,“有求于你,行不行?”
他豁然一笑,搂住我的腰,低沉的笑意满溢出来:“你可知道,我有多欢喜。”
我承认,我迷恋他的温度,沉迷他的声音。他的左眼恢复如初之后,我更喜欢他熠熠生辉的双眸,里面灿若星河,繁星点点,比那浓重的夜色还要深邃。
他轻柔地将唇印在我的唇角,我听见彼此心跳如雷的震动。
我紧闭着眼睛,清楚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
“睡吧。”苏赫亲了亲我的额头,翻身躺在我身边。
我紧揪着被子的双手缓缓松开。
“苏赫,我——”我的思绪在他自我上方撤下时便乱作一团。我该讨好他的。
他长呼了一口气,沉重的鼻息令我敏锐地感受到他此刻的心情并不好,可是我不知道如何就惹他生气了。
“云儿,你在用自己报答我么?”
他将话挑明,我脸上热烫起来——一半羞恼,一半委屈。
“沈云梨,”他一把将我拉起来,将被子裹在我身上,与我面对面坐着。“我在你心里,是什么?”
我在他严厉的目光中垂下脑袋。
他在我心里是什么呢?我也问过自己无数次这样的问题。他确实在我心里,可我始终都不敢松懈对他的防备,以免自己脱不了身。
唐景泽的辜负让我成了惊弓之鸟,与苏赫那晚欢愉之后的避子汤更让我心如死灰。我已然看清了这世间根本无真情,可我还是忍不住让苏赫闯进了我的心里。
我赶不走他,但我可以封闭自己。
“苏赫,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回应着他的目光,坦然道,“我确实在讨好你,甚至在报答你。因为是你,所以我才——”我眼眶一热,到底还是避开了他的视线。“若我——”
“云儿,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他长臂一伸,拦住想要逃走的我,热腾腾的胸膛贴上我单薄的脊背,“我以为,那次之后你铁定恨极了我乘人之危。”
我抬手碰了碰他环住我肩膀的手臂,小声道,“苏赫,我一直都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你说过,不要用你去报复他。这一次,我没有。”
我一直在想,能让我将自己毫无保留交给他的人,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当苏赫拥紧我,在我疼痛之时一遍遍亲吻我、耐心地安抚我时,我突然明白了这种情意。
他能看穿我所有的伪装,接纳我所有的痛苦,哪怕他曾与我隔着天涯海角,可他一旦站到我面前,我筑起的一切提防都在他面前土崩瓦解。然后,他会向我不容拒绝的示好,会义正辞严地维护我;他不会说什么缠绵悱恻的情话,但他那句饱含情意和疼惜的“云儿”,足够让我为之心颤。
我计较过的人和事情太多了,对于苏赫,他的一切我都不想追根究底,因为今日以后,我与他再也不会有以后。
“苏赫。”他完全拥有我时,我也竭尽全力搂紧了他,在他耳边低低呼唤出他的名字。
我将丽姨托付给苏赫,要他明日一早带着丽姨和木伯还有朔凡一同去往福泉寺。丽姨的腿的确需要那里的泉水疗养。
我同他说起这事时,他疑狐了一瞬,好在我早就想好了措辞,说,默烟会留在我身边陪我,还有青燕。要他放心。
苏赫说,唐景泽和唐景焕已经多次互派杀手袭击对方的军队,虽然都是小痛小痒,但两人实际上在互探对方实力。
“云儿,不许再进宫去。你们皇上时日不多了,最多也就这几日的光景。你好好在府里待着,等我将丽姨送走,我便来接你和默烟。”
我钻进他怀里,圈住他紧实的腰身,“城外局势也不容乐观,你也要小心。”
“苏赫,丽姨是我最重要的人,你一定一定要保护好她,要亲自将她送到福泉寺才可。”
他吻了吻我的眼睛,“云儿,你珍惜的人,就是我珍惜的人。”
头一日分明跟丽姨说好的,要同她一起去福泉寺,谁知隔日一早我又忽然反悔,要她先行,她当然不愿意。
天色蒙蒙亮,城门将将打开,路上的行人还不多。
“默烟,你一定要看好她,她若出了什么事,你也不用来见我了。”丽姨再三叮咛道。
我好不容易计划好了一切,所有人以后都可以安安稳稳地生活,自然不能在此时功亏一篑。
“丽姨,我会好好的。您忘了,我的命不止是我自己的,也是娘亲的,还是您的,”我看了一眼默烟,“还有她的。为了你们,我一定不会让自己受伤。我发誓。”
“傻丫头,发什么誓。”丽姨赶忙拦下我的手,忧心道:“云儿,你没有骗我。对不对?”
我俯身悄声在她耳边道:“我就算骗得过丽姨,凭我这点伎俩如何骗得过苏赫呢?”
丽姨笑了笑,望向正在城门那头等候的苏赫,“你有他,丽姨就放心了。”
“丽姑放心,我一定将主子保护的毫发不伤、完好无损!”默烟信誓旦旦地说完,催促着车夫将丽姨送出城去。
“云梨姐姐不同我们一起么?”朔凡拉拉我的手,不解道。
“这次就不一起了,你要替我照顾好你师父还有丽婆婆。知道么?”见他点头,我蹲下身子抱了抱他,“朔凡,快走吧。”
直到他们的身影自我的视线里彻底消失,我才松了口气。抬头看了看天色,离我们约定的时间不远了。
“主子,接下来我们去哪儿?”
“回府。”
默烟一到东苑便嚷嚷着早上起得太早了,眼下虽然还不到用膳的时间,但她饿急了,遂一头扎进小厨房,痛快的找起吃的来。
我则去了马厩,给那头棕色的马儿喂了些草料。它是我向周隽沅借来的马儿,周隽沅说,虽然这马儿年纪尚幼,但跑起来速度也非寻常马儿能追的上的。
他以为我骑,所以将它给了我。
我将袖中的信封掏出来,攥在手中。既然心意已决,便不可犹豫坏事。他给的机会只有这一个。
“默烟!默烟!不好了!”
我急匆匆跑回东苑,默烟听见我唤她,火急火燎的从小厨房冲了出来。
“主子,怎么了?你怎么了?”
我将信封掏出来,慌张道:“丽姨的腿伤难治,我从宫里出来的时候特意问太医讨了个偏方,说是极有效果。”
默烟扔了手上的食物,胡乱的将油手在自己衣服上抹了抹,“那我快些送去。快去快回。”
“等等。”我跑回房间拿了另一封信,“这个给格里。”
“好,给格——”,默烟狡黠地看我一眼,“主子说错了吧,是给大君才对。”
“给格里。”我笃定道。
“好吧,那我这就去。”默烟笑道。
她牵了马儿在沈府后门,我送她离开。
“主子,我很快回来,你等着我。”她不放心地絮叨着。
我点点头,她才肯翻身上马。
“默烟,”我抚了抚马儿,仰头朝她道,“我此前答应你的,做到了。”
我悄悄一路尾随,亲眼看着默烟出了城门。
至此,我所有的计划一一实现。
昨日晚膳后,江夫人派人邀我过去一叙。她塞了一块布条和一封信给我。布条上面有隐隐的奶香。看她心急如焚的样子,我自然猜到,这布条是沈云清的孩子的。
唐景泽给我的信,他说孩子在他那里,要我第二日午时之前跟他的近卫碰面,若是介时他的近卫见到我了,这孩子就会平安无事地还给我。
沈云清拼了命留下的孩子,她临去前将这孩子的安危托付给了我。
我本打算在昨夜见到苏赫后,让他和默烟一起去徐府将孩子偷出来,随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可唐景泽太了解他的父皇,也太了解我了,他知道我会逃,于是用孩子威胁我。
所以,谁都可以离开,只有我不能。
“沈小姐,可以关城门了么?”唐景泽的近卫悄无声息出现在我身旁。“午时已到。”
“好。”
“孩子呢?”
“王爷已经派人送到相府了。”
“咚——咚——”长绵的钟声自皇宫传出,响彻锦都内外,钟声所到之处,闻声之人皆俯身跪拜。
人群中的啼哭哀嚎越发汹涌——皇上,驾崩了。
我被带回府里时,夕阳早已隐匿在厚重的云层之后。
沈府还是沈府,只是物是人非。
前厅黑压压地聚了许多人,我在前厅门口站定,他们自发让出一条道来,道路那头,是宫里来宣旨的公公。
来传旨的公公见我回来了,端了端臂膀,将圣旨拿在手上,高声唱道:“丞相沈方接旨——”
沈府上下几百号人都跪下接旨,连我瘫痪已久的祖母也躺在椅子上被抬了过来。
先帝归天,国丧哀哀,新君初立,承孝治邦,然丞相沈方,以权谋私,更勾结弈王唐景焕,意图谋反,其心可诛,罪不可赦,遂免其丞相,择日斩首以正风气,然念起昔日功勋,沈府众人,免去死罪,男子流放,女子充为官婢。钦此。
父亲领旨谢恩,祖母却呜呜地挣扎着,似是有话要说。
“沈氏,你要抗旨?”那公公尖声质问祖母。
谁都知道,祖母中风不仅动弹不得,更说不出话来。
在场的人,包括父亲,没人敢去为祖母争辩几句。祖母就这么,亲耳听着她兢兢业业经营了一生的沈府顷刻崩塌。
她瞪圆了双眼,嘴角不断流出白沫,这样的情状持续了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她忽然浑身一阵痉挛,登时安静下来。
“母亲——”父亲终于忍不住,哭嚎着及膝向她。
“罪人沈方,你做什么?J上圣旨还未宣完,老实跪着!”
随后来了几个侍卫,死死地将父亲摁在那公公的脚下,他的脸贴在地上,被按地变了形。
“皇上口谕,沈府众人接旨——”
“朕听闻,沈氏有女云梨,素不受其父喜爱,今朕念其在先帝生前侍疾有功,特许沈云梨从沈氏族谱上除名,此旨一下,沈云梨不再为沈府之人。”
我不敢置信地抬头,却见那公公上前几步,“沈小姐,皇上说了,若您接了这道旨意,您可以保一人免受流放之苦。”
他说罢,看了一眼跪在江夫人身后的沈云箫。
蛇打七寸,唐景泽死死捏住了我的软肋。
“云梨——”江夫人在我身边哀求道。
人心最凉薄。可人心也是肉做的。父亲眼中的乞求是为了给他沈家留下唯一的血脉。
可他不惜让我背上不孝的罪名。
我重重地磕头,绝望道:“沈云梨,接旨。”
而后,那公公宣了最后一道圣旨,那是我与唐景泽达成的约定——他放过沈云清的孩子,我则入宫,成为他的妃嫔。
只是,我没想到,他竟然封我为宸妃。宸妃是前朝高宗为了自己最宠爱的妃子所设的封号,位分虽比皇后低一等,但却集了皇上所有的恩宠于一身。
呵——他以为,这般高调地将他对我的宠爱宣告给天下,便能抹掉我和他所有的恩怨情仇了么!
最终,沈府的府邸并未被封,只是里面所有的人,除了沈云箫和那个呱呱啼哭的婴儿,都被赶出府。这昔日门庭若市的相府很快会成为荒芜的牢笼。
被带回宫前,我抱了抱那个婴儿,他哭累了,眼角挂着泪便睡着了。
红嘟嘟的小嘴,粉嫩的小脸惹人怜爱。可惜他这么小就失去了双亲。徐府被满门抄斩,他的亲人只剩下沈云箫和我了。
“姐姐,”沈云箫向我磕了头,“对不起。”
我示意他起来,“沈府落得如今的下场,你怪不怪我?”
“造化弄人,一切都是父亲咎由自取。姐姐已经尽力了,云箫知道姐姐的苦。”
我塞了块软玉在那孩子的襁褓里,“他还没有取名字吧。”
“没有。”
也是,他出生没几日便被唐景泽带走,将幼小软弱的他当做要挟我的棋子,在意他的人来不及为他起名字,不在意他的人根本不在乎他叫什么。
念及沈云清最后的期盼,我道:“叫他徐稳,小字平安。希望他安稳长大,平安过一生。”
睡梦中的婴儿忽然翘起嘴角,不知道在做什么美梦。
“会有奶娘过来的,沈府没落了,你要多小心。”
“姐姐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