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替代
先皇宠妃横死一事闹得满城轰动,未料这波未平,那波又起——
不知怎么的,我是安鸾族女子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大街小巷,我彻底沦为众矢之的。
妖物、不详、灾祸......世人对我的是无尽的谩骂和诅咒。
驻守在韶华宫外的侍卫越来越多,据说这几日已经有不少人伺机杀我,幸而都被那些侍卫捉住了。
一个女人一旦被视为祸水,即便是皇上,也保不住她。
安鸾族与守族的誓约已解除,丽姨和默烟也被送出城了,我已然了无牵挂,每日在韶华宫里过得自在,等着唐景泽的舍弃——
他好不容易得来的皇位,从前可以负了我,如今当然可以弃了我。
可我还是低估了他。
沈云渘说过,唐景焕为了得到我可以不择手段。唐景泽亦然。
连连失眠好几日后,我在一个风雨交加、喧闹不休的夜晚入眠。那晚不知是怎么了,心口总有种前所未有的慌乱,仿佛在暗示我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
我在半夜惊悸醒来,脑中一片混沌,而后再无睡意。
外面雨势哗哗作响,不眠不休。天还未亮,我不习惯这样的黑暗,遂唤了几声常在身边服侍的宫人,却无人应答。
就那样浑浑噩噩等到天亮,推开房门,门外把守的人不知去向。唐景泽为了看住我,放了很多人在这宫里,可现在尽管大雨滂沱,这院中廊下也不该一个人都没有。
我隐隐觉得不对劲,遂撑了一把竹骨伞去了宫女住的地方寻人。
各个房内依旧空空荡荡,我推开最后一间屋子,在角落发现一个蜷缩一团瑟瑟发抖的小宫女。
“你很脸生。”我确实没在韶华宫中见过她。
“拜见宸妃娘娘。”她见来人是我,在跪在地上缩着。“奴婢一直在下房打杂,未曾到过前面去,所以......”
“为何只有你一人,她们呢?”
她瑟缩了一下,将脑袋埋地更低,脖颈后面的皮肤上一道暗紫的伤痕明显是自背部伸出蜿蜒而上。
欺负小宫女,这些人倒是很在行。
“你说吧,说过之后我就当是自己发现的,与你无关。”
那小宫女说,她们都去朱雀门那里看热闹了,说是抓到了传说中身负兴亡之命的安鸾族女子。
可是,这世上仅剩的安鸾族人是我,而我活生生站在这里——
丽姨!
若我没猜错,那个在朱雀门的所谓安鸾族女人一定是她!
可是我将她托付给苏赫,我分明将她送出城了!默烟呢,她又在哪里?
唐景泽,唐景泽!你不可以!
朱雀门外的空地中央,隔着很远就能看见一根突兀的柱子,再近些便能看见围着那根柱子的干柴。
一身白衣污迹斑斑,灰白的长发散乱着。
被架在干柴的女人手脚被勒的渗出血迹,脸色却平平,仿若看淡了生死。
不绝于耳地议论就像一把把烧灼的火苗,慢慢积攒在我心里。
安鸾老女......
老不死的祸水......
她跟弈王是一伙的......
这妖物给宸妃下的蛊......
“闭嘴!都闭嘴!”我奋力拨开人群,拼了命想要靠近丽姨。她这一生从来没有为过自己,我的娘亲欠了她,我也欠了她。
我想要她颐养天年的,我想要她平平安安的。
“我才是!我才是安鸾族人!”我怒吼着,恨不得站在那堆干柴上的人是我。
周围的人用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我,他们恐慌地避开我,自发围成一个圈将我困在里面。我突围不了,我跟丽姨分明近在咫尺的!
人群忽然让出一条道路,我急忙奔过去却迎头撞上匆匆赶来的唐景泽。
我死命地抓住他的胳膊,不顾一切地哀求道:“皇上,求你放了她。求你,只要你肯放了她,所有的事情我都答应,我会留在宫里,我永远也不离开你,求你,放了她!”
我怕极了,慌极了。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我会以这样的方式失去丽姨。
他抚上我的脸,拇指不停地抹掉我脸上的泪,沉声道,“云梨,这是唯一救你的办法,也是让安鸾族从世上永远消失的办法。”
他眼中的痛苦渐渐被狠绝取代。
他狠狠闭了闭眼睛,一把将我推开,紧接着转身离去,“宸妃抱恙,神志不清。来人,送她回宫。”
左右冲上来的内监拖拽着我,我竭尽全力挣脱他们,可他们伸向我的无数双手就如同泥炭沼泽,我越是反抗,他们的束缚越是牢固。
“唐景泽!唐景泽!我恨你!我恨你!”我冲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嘶吼着,恨不得在他心上凿上千疮百孔,然后再问问他会不会痛!
相隔那么远,我还是看见丽姨将脸转向我。发丝凌乱地在她脸前飘动,挡住了她的目光,也挡住了我的视线。
她始终朝我的方向凝视着,她的平和及淡然就像一只指甲锐利的猫爪,狠狠挠在我心上。
“她不是安鸾族的人,我才是!我是安鸾族的族长!我才是!”或许是我固执又不懈的挣扎让那些押着我的人手足无措,我钻了空子摆脱了他们,踉跄地跑向丽姨。
“轰——”
天地在一瞬间寂静,火焰升起的声音格外清晰。
只差几步,几步而已,我就能跳上那堆干柴,将丽姨救下来。
眼前突然腾起的熊熊大火散发的光和热形成一股有力的推拒,我停顿的这一瞬,身后的内监扑身上来抓住了我。
人在彻底绝望时,脑中会是一片漫无边际的空白,唯独留下伤你至深的画面,深深刻在眼睛里,牢牢记在心坎上。
泼了火油的干柴在刹那间腾腾燃烧,愈烧愈烈。我听得见干柴上时不时爆开的“噼啪”声,听见冲天火光的燃烧声,唯独听不见丽姨呼痛的声音。
烈火焚身,那该是多痛啊。
缓缓凉风助长着这滔天大火,也将挡住丽姨的脸的火苗吹偏了方向。
火苗交错间,我看到了丽姨朝我微笑着颔首,我每次外出回到东苑后,她总这样对我笑着。
丽姨没有了,我再也看不见她脸上的笑容了。
眼前的大火渐渐消失,满目湛蓝的天色,然后我的世界一片漆黑。
我怎么会做那样的梦呢——
丽姨从悬崖上掉了下去,幸而我及时拉住了她。
她说,云儿,放手,你会被我拖下去的。
我不听,执拗地紧抓着她,我分明用了最大的力气,可还是未将她拉上来半分。
我眼睁睁看着她本是握着我手的指节一根一根地松开,她的身子也一寸一寸地朝那深不见底的鸿沟下坠。
我满心焦急却说不出话来。
丽姨从我手中滑落的前一刻,她说,云儿,以后的日子丽姨不能陪你了。
我倏然睁开眼睛,眼角的泪顷刻顺着脸颊流入耳朵里。
“主子——”床边传来嘶哑又令我熟悉的声音。
我偏了偏脑袋,“默烟?”
“主子。”她抖动着双唇,压抑着啜泣。
我一把抱住她,“你不该在这里。你怎么能在这里......默烟,不是你的错。你不能再出事了。”
月色凄凉,暗沉的深宫里总是有数不清的可怜人。
默烟说,当她拿着我给的信封追上苏赫他们时,苏赫和丽姨便察觉出了不妥,而她也是那时才反应过来。
苏赫令她和格里回城暗中打探,一定要找到我,他则亲自送丽姨去福泉寺将一切先安置妥当。可惜当她和格里折回来却发现锦都城门已封,紧接着便传来先帝驾崩的消息,而后便是唐景焕便起兵造反。城外一片兵荒马乱。
谁都没想到,在得知失去我的消息时,丽姨并未太过激动。她白日里一个人在房中努力练习走路,晚上则被寺里的师父带上山用泉水疗养双腿。
没人发现丽姨的异常,终于有一日,苏赫决定派格里先送丽姨去图然时,丽姨不见了。
当默烟再有丽姨的消息时,丽姨已经被唐景泽抓住。
朱雀门前的生死一别,是我见到丽姨的最后一面,也是默烟见到丽姨的最后一面。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唐景泽面无表情地将火把扔到那堆干柴上的画面。
我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