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周旋
进宫的时候，我将苏赫送我的那把匕首带了进来。说来荒唐，他送了我那么多东西，到头来我只能将那把匕首当做关于他的念想。他在图然时送来的那些字句太动摇人心，我不敢留，也不能留。
我将匕首从镶珠嵌玉的刀鞘中抽了出来，刀锋上锐利的寒光一如苏赫那双清冷的眸子。
我很思念他。
“主子——”默烟轻声唤我，语气也小心翼翼的。
我顺从地将匕首给她，“我不会做傻事。你放心。”
她将信将疑的点点头，转身就把匕首锁进了箱子里。
那天昏迷醒来后，等身子稍稍恢复了力气，我便拿了那把匕首一个人去御书房找唐景泽。它锋利、小巧，凭着唐景泽对我的在乎，我想我一定可以将刀刺入他的身体。当时我已然疯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杀了他，为丽姨报仇。
我曾经有多在意他，现在便觉得对他有过的那些情意是多么的恶心。
我是他的宸妃，丽姨已死，我也被解了禁，一路畅通无阻。
哈！多么可笑，他知道我恨他，他也知道丽姨于我是何等意义，可是他杀了她，竟然一点也不怕我与他同归于尽么？！
离御书房还有一小段距离时，默烟飞奔而来拦住我。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劝我，丽姨是她的亲姑姑，是她的血亲。
我执意前往让她手足无措，她“咚”的一声跪下，痛苦道：“若不是丽姑自己去找了他，他怎么可能抓得到。丽姑是在成全你，也在成全安鸾一族。”
“主子，你解开我们守族一脉的血蛊，不是么？丽姑为我还你的恩情。”
“丽姑对你的感情比对我还要深，她希望你平安地活着。”
“主子，你知不知道——你有身孕了。”
那一瞬间，我喜悲交错。
丽姨被杀那天，我在朱雀门前笔直地倒了下去。被人送回韶华宫后太医紧跟而来，什么心有郁结、疲惫过度不过都是些皮毛小事，唯有从那老太医口中说出的“宸妃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才让在场所有人惊恐万状。
起初我以为换了韶华宫之前那批宫人是因为他们没拦住我去朱雀门，后来在我的得知自己有身孕的那刻我才明白，换了宫人是为了封住我怀孕一事。
这一次大开杀戒的是周惠沅。
他们真不愧是夫妻。
或许是爱的越深便越有顾忌。周惠沅心里清楚唐景泽有多在意我，入宫以后，我的饮食全部都从他的膳食里面分出来的。她暂且不敢对我做什么，尽管她一定会以为我腹中的孩子是唐景泽的而怄得难受。
我心中也是百般滋味。对这个突如其来的小生命，我很珍惜，可她的亲生父亲一定不想要她；而唐景泽与我至今清清白白，若他知道了，这孩子一定留不住。
丽姨是前车之鉴，若我想让这孩子活下来，我必须赌一次。
“皇后娘娘到——”
随着那声高亢的唱调，周惠沅踏进了韶华宫。
论位分，我该对她晨昏定省的。可我从来没有将自己当作唐景泽的谁，所以这些虚礼我根本不会去做，何况唐景泽确实免了我对皇后的每日问安以及对她行礼。
华贵的衣服、精致的妆容可以让她伪装地似乎无懈可击，可她眼睛里的悲伤和落寞如何都掩饰不了。
“皇后还是王妃的时候，曾对我说，你和他在洞房花烛夜时便有了夫妻之实，尽管他当时将你误认为是我，可你切实拥有了他——”我请她上座，而后在另一边坐下，“可是后来呢？”
周惠沅抑着怒气，咬牙道：“沈云梨，我是皇后。”
我轻笑，“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你何必拿身份压我。”随后敛了神色道，“你跟我争了这么久，在他娶你的时候，我就放弃了。如今我的丽姨也命丧他手中，你说，若你是我，你是否能当做若无其事地留在他身边？”
她默然，良久才吐出几个字，“你有身孕了。”
“可是你封了消息，这事情只有你、我、默烟还有那老太医知道。”
“沈云梨，你知不知道，从你住进韶华宫那一刻，从他第一次召你侍寝的那一刻，我心里就像吞了只苍蝇那般恶心。”她颓然地自言自语，“皇后，呵，我想做他的妻子，而不是徒有皇后的尊贵。除了他的心，我什么都得到了，我什么都得到了。”
“沈云梨，我这辈子都不曾嫉妒过谁，直到你出现，我想，只有你，他爱你一日，我便会嫉妒你一日，爱你一辈子，我便会嫉妒你一辈子。”她的目光落到我交叠在小腹上的双手，“以后还有你的孩子。”
“周惠沅，不如你放我出宫。”我冷不丁地请求让她惊愕了一瞬——
“什么？”
“放我出宫。”我扭脸看她，“你不愿意我在他身边，我也不愿意留在宫里。不如放了我，对你，对我都好。”
她曾是战场上威风赫赫的女将军，带着周家军打了许多胜仗，她聪慧又睿智，只是陷入男女之情后，这份机敏变了味道。
她锁紧了眉头，看了看我的小腹，又看了看我，“你怎么狠得下心——”
既然她不敢说不出那句大不敬的话，那我就自己交代了事实——
“这孩子，不是他的。”我深呼一口气，冷声威胁道，“如果他知道了，他的确会恨我甚至折磨我，可是他永远也不会放我离开，哪怕我死了，”我莞尔道，“你信不信，哪怕我死了，他也会将我留在他身边。周惠沅，鱼死网破，不会是你想看到的结果。”
“难怪，难怪！”她忽然起身，指着我颤声道：“柔太妃意外一事，哥哥他宁肯被父亲痛打狠责也要让我保你，你们——”
她不明白我与周隽沅的情谊，她所认为的爱，只有占有和得到。
“我们会是亲人。”我淡淡道。
我同周隽沅会是亲人，不只是因为他对我的好恰如其分。
“我会好好想想。”她说罢就离开了。
默烟从前总被丽姨拿去和街上的徐混比较，丽姨说她嬉皮笑脸的没有个正经的样子。现在变故接二连三地打击她，她终于做到了丽姨期待的正经谨慎的模样，可我相信，默烟现在的这副模样，丽姨一定不愿意看见。
“主子，出了宫，我就带你走遍天下，看一路的山水风景，品一路的美味佳肴。我一身武艺，一定能将我们都保护好。”她红着眼却笑得灿烂。
她蹲下身来，摸了摸我的小腹，“还是我们去百昭？那里离大君最近。”她仰脸看我，“主子明明心里有他，为何还要疏离他？”
从前，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有的爱到头来爱而不得，为什么有的人到头来不能相守。
苏赫他是图然大君，他身边少我不少，多我不多。我跟他的关系，从他亲手端给我的那碗避子汤开始，我就认清了。现在我腹中的这个孩子，是我的意料之外，也一定是他的意料之外。
“默烟，两厢情愿是情，一厢情愿是孽。”
此时此刻，我犹豫了——我舍不得这孩子承受安鸾族的命运；可我也舍不得不要——她是我与苏赫唯一的联系。
默烟怕我多想，赶忙岔开了话，说，有身孕的人不该整日郁郁寡欢的，遂拉着我出去走走。
今日风和日丽，虽然是下午的光景，太阳已经西斜，可微风吹在脸上还是能感受到春日的气息。
默烟在意图潜入大牢救丽姨的时候被唐景泽抓住，而后便被关了起来，后来就被送到韶华宫来。她进宫没几日，路还摸不熟，而我也没在意我们去的是哪里，由着她挽着我四处走走，谁知竟走到霄兰的钟秀宫附近，又十分不凑巧地碰见了霄兰。
我欲避开她，未料她快步上前，“宸妃娘娘见了我这个故人，连声招呼都不打么？”
“我不记得我与你什么时候熟悉到可以相安无事地面对面说话。”
蓬莱阁她诬陷我一事，令我忌惮颇深。
她不屑一笑，“也是。宸妃娘娘果真真性情，我还以为宸妃与我有隔阂所以才不待见我，原来与娘娘有隔阂的人，娘娘都不待见呢。”
她这副嘴脸，我在沈云渘脸上也见过，当时她设计谋害荣嫔且得逞了。
“你想说什么，不妨直说。”
“娘娘今非昔比，有些故人忘了也便忘了吧。”
霄兰长裙迤地身姿摇曳，一如当年在西郊围猎场上那样的骄傲。
“主子，她是不是在说珵仪？”
说起珵仪，虽然我气她，还递了书信不再去宫里做她的伴读，可是先皇在世，我进宫侍疾时不曾见过她来看望她父皇，心下奇怪便得了空去了浣莲阁。当时我被皇后身边的知香挡了回来，说珵仪身子抱恙，太医说她不能见人。
后来我出了宫，先皇驾崩，平安被劫持，我分身乏术，自然顾不得珵仪。被唐景泽威胁进宫成了宸妃后，我又去过浣莲阁几次。我连珵仪的宫门都没进去，只是宫女出来回我，说公主不想见我。
我忽然觉得心下隐隐不安，“默烟，我们再去一趟浣莲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