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有雀化童，倾玉来逢
是夜，教舞坊一处传来丝竹之乐。我站在廊下，隐约能看到不远处通明的烛火。不消说，定是那徐公子至教舞坊。思及昨日临炽所言，我便感叹这身上的伤来的恰是时候。否则即便我不是夜宴之中献舞的那个，也会是垂首侍奉之人。若是被徐昆察觉，终归不会有什么好处。
不过听着坊中这乐舞酒宴之声，我恍然察觉，徐昆来坊似已是轻车熟路。无论现下是否能查出教坊与西域商人阿都赤有所往来，却已可知徐昆是教坊的常客。但从那日我与子戟偷听到的对话中来看，徐昆却对廖雪莹十分忌惮，不似他本该有的身份。可如今教坊笙歌起舞，倒像是给足了徐昆颜面。
或许......
徐昆出入教坊不过是做了阿都赤与廖雪莹之间的一座桥？
这般一想，似乎这场面便有几分说的通了。
只是即便在教舞坊中能探出几分消息，又如何将这消息送到灵华君手上呢？
想到这件事，昨夜那离奇的梦境便不由自主地浮现脑海。
奉云仙君站在云头，冷冷撇下的那句：“我不似你那般的好脾性，被人当做棋子，这棋子自个儿还做得津津有味。”
是啊。分明是被灵华君操控在掌中的棋子，我却甘之如饴，哪怕是撕心裂肺的痛，我仍愿一力承担。
正当我愣神之时，肩头却被猛然一击。回过头去我便大吃一惊，下一刻，口鼻便被紧紧捂住。
临炽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他捂住我的口鼻，一手搁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姿势。
我心下一阵狂跳，果然他还是认出了我。
虎头虎脑的临炽微微眯眼，神色中带着几分狡黠：“别出声，要是惊动了旁人，于你可没有半分好处。”
惊讶地看着临炽，努力让自己平定下来。
临炽缓缓拿开手，颇有深意的笑容愈浓：“果然是你。”
如我所料，昨日临炽便知晓是我，可我并不明白，他迟迟不拆穿的缘由又是什么。如今出现在此处又在打什么主意？
“你定是好奇，我分明认出了你。却为何没有告诉廖坊主。”临炽看着我，沉声说道。
不等我应声，临炽又朝着我凑近了些：“不止是廖坊主，便是连我家公子尚且不知你在此处。”
“为何？”我看着临炽，丝毫不解他的用意。他既然认出了我，却偏偏隐瞒。仔细思量，昨日他在坊主门前所说徐公子今日来坊一事，眼下想起，倒有几分刻意提醒我的意味。
临炽回身靠在廊下柱上，顽皮中似是带着几分天真地看向我，说出的话语却与他的神情全然不符：“为何？你问我为何不说出来。自然是不能说的，像现在这般瞧着你惊慌失措，又不知缘由的模样，岂不是更有意思？”
看着眼前这个尚且还比我略小些年岁的孩子，着实不能想象他竟然有这样的城府和心思。
“我家公子时不时便会来教舞坊。”临炽眯眼浅笑：“躲得了今日，躲得了明日，可此后呢？”
临炽的话让我一惊，他所言没有半分差错。只要留在坊中一日，我断不会总能似今日这般躲在廊下。若当真去了教舞坊那笙歌起舞之处，我又有几分把握不被徐昆察觉？
“我只想瞧着你想尽办法东躲西藏的模样，岂不很有意思？”临炽笑着便欲转身离去，他将手指搭在唇边看向我道：“嘘，这是我和你之间的秘密呦。”
看着临炽很快绕过了廊下不见踪影，我不寒而栗。留在教舞坊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既要提防着廖雪莹，还要当心不知什么时候临炽便会将我在此处的事合盘托出。
夜宴不知持续到了几时，我只记得自己昏昏睡去之时，坊中的丝乐之时尚未止息。
次日清晨，我便跟着绿绮习舞。我并不太懂凡间这些花哨的玩意，只觉得绿绮甩袖回眸之时有几分难觅之美。依着她起舞的模样轻甩长袖，倒也得她一句称赞：“坊主果然独具慧眼，你确有几分天赋。”
抬手轻拭汗水，我便察觉到高台上起舞的众女子，有几人不住地朝着我看来。即便不细瞧，也知道那些视线皆充满了妒忌与怨念。我猜想在这教舞坊中，恐怕能得绿绮亲传的人，并没有几个。
片刻之后，有个着了薄纱轻罗，香汗淋漓的胡姬从高台走下，缓缓向我行来。盈盈一握的腰肢裸露在外，一颗细碎的紫玉从她的薄纱罗上垂落，恰巧悬在腹部，随着她步履轻移而微微摆动，叫人挪不开视线。
入教舞坊之前，从未见过衣着这般裸露的女子，即便是青楼之中，也不似这般叫人一看便羞红了脸。
那胡姬站定在我面前，深邃的双眸勾画着沉艳的深蓝，挺直的鼻梁，嫣红的唇，自带着风情万种的妩媚之色。
“这便是坊主带回来的那丫头？”
胡姬开口说话，却不似阿都赤那般说着我听不懂的话语，倒是字字清晰，声音婉转如莺。
未等绿绮回应，她便看向我道：“我叫代兰，你呢？”
“小玉。”我沉声应道。
不料代兰竟大声笑了起来，惹得高台上习舞的女子们纷纷侧目。
“这是什么名？”代兰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难道跟你们唤阿猫阿狗一般，随意取个名字么？可见你爹娘也不喜欢你。”
听到代兰说起我爹娘，彼时的记忆瞬间涌入脑海。陆氏夫妇虽算不得我真正的爹娘，可我尚且是陆安歌的那些时日，在他们的身上，我得到了从未有过的疼爱。
他们很好，只可惜没有长命的福气。我也没有。
若我是个有福的小妖，大抵是该再也记不起九重天上的那些过往。不记得金德星君，不记得灵华君，更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被束在破仙柱上形神俱散。我该只做陆安歌，享受着爹娘的疼爱。就如同每一个凡间女子一般，平平安安的长大成人，嫁一个好夫君，安安稳稳过完一世。
“你不说话？看来我说的没错。”代兰勾起唇角，露出一丝胜利的笑：“你们中原人，都是如此。生下女儿，不是送到青楼便是卖到这教舞坊中……”
“代兰！”绿绮厉喝一声，打断了代兰的话。继而她看向高台上不再习舞的众女子道：“你们在此处偷懒，以为坊主不知么？！”
话语刚落，我便看见高台上的众女子纷纷转过头，自顾自地去习舞。可独独只有代兰，神色中并无半分惊惧。她只是伸手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轻轻绕了绕自己的发后便对着绿绮道：“纵使是坊主也要让着我几分，绿绮姑姑倒是好胆识。可你别忘了，我代兰并不受教舞坊管束……”
“小玉。我们走。”绿绮并未接代兰的话，而是看向我，沉声吩咐着。
我垂首轻应，便跟着绿绮转身离去，却听到身后传来代兰一声重重的冷嗤。
出了习舞殿，我看着行在前面的绿绮，便缓缓说道：“其实代兰姐姐说的没错，似我这般四处飘荡，能在教舞坊栖身，已是万幸。可我觉得奇怪，代兰姐姐那样的人，又为何会在教舞坊？听上去她似乎并不是什么可怜的身世。”
绿绮朝前行了几步，才低低叹了一口气道：“入教舞坊的女子大多都是家中难以维持生计，瞧着孩子有姣好的容貌和身段，才会想方设法送到教舞坊来。可教舞坊也不是谁都能轻易踏入的地方。丝竹舞乐，倒也不是人人皆会。没能入了教舞坊的女子，大抵便是要去青楼这等地方。如若在教舞坊尚有出头之日，那么在青楼便是暗无天日了。只是不论怎么说，终究是生计所迫。可如代兰那般的胡姬却不同，习舞是她们自己的选择。”
“自己的选择？”我低声重复。
绿绮停下脚步，转而看向我道：“入教舞坊的胡姬生来便爱起舞，这是刻在她们骨子中的天性，旁人是无可比拟的。也正因为此，没有几人能比胡姬舞得更美，因为她们是打心底里喜欢。如今宫中盛行胡旋舞，所以才会有更多的胡姬从西域来，入教舞坊。这些入了教舞坊的胡姬皆持官册，说起来应属宫中云韶府管束，倒的确不受教舞坊束缚。”
“原来如此。”经绿绮这么一说，我心里便也明白了几分。怪不得方才代兰毫无惊怯之色。
但不知为何，我却隐隐在绿绮的言语中，听出了一丝羡慕。
或许如她言语之中那些为生计所迫的女子一样，昔日入教舞坊，于绿绮而言，想必也是一段不愿再度回想的过往。
“小玉。”绿绮忽然开口唤我，神色中带着几分犹豫。
“绿绮姑姑。”我轻声应道：“但说无妨。”
“这坊中从未有谁独自一人随我习舞。”绿绮犹疑片刻终是开口：“坊主虽瞧出你的慧根，但给你的试炼，却非常人所能承受。”
我静默看着绿绮，心中早已了然。让我跟随绿绮习舞，更多的，只怕是要引起坊中众女子的妒忌。廖雪莹她，却是这般待我，便越说明，她有重用我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