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命盘交错，执命难合
虽是冒了霍婍毓之名，可该习之礼却也不敢有丝毫疏忽。我在寝殿正中俯身叩头，之后便屏息静待回应。
可时辰一点点地过去，榻上的人像是陷入深眠一般，没有丝毫回应。我伏在地上候着，亦不敢轻举妄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床榻上终于传来一声低沉的轻应。继而榻上之人的声音像是扯着的风箱一般响起：“谁在哪儿……”
听到这声音，我瞧瞧抬起头，便见床榻一侧的暗影里行出一个老侍从，上前去卷起一边明黄薄纱，缓声应道：“回皇上，是三皇子妃来给您请安。”
“唔……”皇上嘶哑着嗓子轻应了一声，又道：“让她过来。”
闻听皇上此言，我急急起身，快步朝前行去，在离龙榻尚有一步之距的地方停了下来。正欲行礼之时，却又听皇上说道：“再近些……朕瞧不见你……”
我微微一愣，抬眼看向老侍从，但见他略略侧身，又将明黄薄纱往一侧卷了卷，似乎在示意我行至床榻边。
略有犹疑，我便缓步行至榻边。目光落定之时，我不免大吃一惊。
那是怎样一副枯槁的容颜。
躺在榻上的皇上，穿着明黄锦缎的中衣，整个人瘦的似乎只剩下了骨架。脸颊两侧深深凹陷，双眼也带着久病成郁的淤青。眉眼轮廓虽能隐约瞧出年轻时的风姿，但此刻须发皆白的他沉重地呼喘着，似乎已到了命途的尽头……
打量着皇上，我一时竟忘了礼数。直到榻上之人徐徐睁开双眼，与我目光相交的一瞬。我才心下一惊，急欲行礼。
一侧的老侍从却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我，柔声道：“皇子妃就不要在意这些礼数了，好好陪皇上说说话吧……”
话语落定，老侍从撤回手，便躬身悄然退下。
我微微低垂着头，竭力平息着心绪。方才与皇上对视的那一眼，实在叫我心悸。他虽已病重，可眼中锋芒却仍在。略有疲惫之感，却丝毫不影响那目光将我直直穿透。那一瞬，我甚至觉得一切都已被皇上看穿，而我……无所遁形……
这样的目光如此熟悉，我曾在三皇子的那双眼眸里不止一次地看到过。
这时，身侧传来一阵钝重的响声。
我抬眼看去，但见皇上费力地拍打着床榻边的一处，似乎示意我落座。
在三皇子府中，他所教习给我的礼数都是谨慎克制的。我并不知道眼下这般情形应该怎么应对。榻上的老人就如同我曾在陆府的爹爹一般，只是想让我在床榻边落座，陪他说说话。可无论如何，他是当今圣上，要与我相谈之言，断不会是家长理短那般的简单……
“霍……”皇上的目光略显柔和了些，倦倦地看向我。
“婍毓……”我应道。下一刻觉得有失妥当，又赶忙说道：“回父皇，儿臣的名字是婍毓。”
“唔。”皇上微微点了点头，继而直视龙榻穹顶，目光渐渐有些涣散，仿佛是在极力回想着什么：“霍爱卿多年征战，你自幼不在他身侧，也是个苦命的孩子……”
听着皇上嘶哑的声音在寝殿中回响，我有些怔忡。没料到皇上开口竟然说了这样一番话，一时间我不免有些动容。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霍婍毓。诚如皇上所言，霍婍毓年幼时不曾享受过父母疼爱，原以为此番来京城，对她会是个补偿。可是倾心于三皇子这件事，却让原本体弱多病的她没能熬过去。说到底，这件事上，我亦有错。只是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大皇子会因得权衡利益得失而将这门婚事推到了三皇子身上，阴差阳错中，我非但没能帮到霍婍毓，反而害了她。
自知晓霍婍毓香消玉殒之后，我便不敢细细去想这件事，每每忆起，总是撕扯心肺的痛。如今在安静的寝殿之内，面对着龙榻上这个即将行至命途尽头的老人，我不免感慨，命盘所定之数，并不能轻易改变。我更深知，昔日妄动灵华君的命盘，到底铸下了多大的错。
“朕原本是将你指婚给大皇子的……此事你可知？”皇上徐徐转头，目光再度落定在我身上。
不出所料，皇上果然提起了此事。霍将军自然是对婍毓说起过，否则我也不会代替婍毓出阁。
皇上虽是病重，可心思却澄明。我虽不知晓之后等待着我的会是什么，但却明白在这件事上，不能对他有半句谎言。
想到这儿，我缓缓点点头，沉声应道：“儿臣知道。”
“那朕问问你，对这门婚事到底作何想？”皇上的眼睛微微睁了睁，散发出一股凌厉之气来。
我低下头去，全只做了一副娇羞模样：“儿臣只知，婚姻之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何况儿臣三生有幸得父皇指婚，这是皇上赐予霍家的荣耀。”
言罢，我便将头埋得更深，心中却不免唏嘘。在九重天上没心没肺吃着仙果的逍遥日子仿似同我隔了几世。如今我竟也能腆着脸编排出这么一番话来。倒是叫自己都瞧不清自己了。
“你这孩子，倒是乖觉……”皇上哑哑沉笑了一声。
纵然我再愚钝，也能瞧出这句话并非是真心实意地褒奖。
“朕有时很是羡慕霍爱卿，虽征战沙场半生，但临老还有你这么个贴心的丫头陪在身边。”皇上轻叹了一口气，眼中却隐隐有些悲伤：“不似朕，到最后，却要眼睁睁看着朕的儿子们……”
说到这儿，皇上的声音戛然而止。但见他眉头紧锁，略显痛苦的闭上了眼，似乎不愿在继续这个话题。
看到他这副神情，我才恍然明白。他并非一无所知，无论是哪位皇子，只怕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被探查的清清楚楚。
三皇子身边既然有苏玦鹤的出现，那么任何一个皇子的身边，都会存在着一个全然不同的“苏玦鹤”。或许对于皇上而言，既然不能阻止相争，不如身处其中，择优而取。
我望着龙榻上的皇上，一瞬间觉得他整个人都显得老态龙钟。我突然觉得，纵然他高高在上，却也有力不从心，无可奈何之时。
“指给你的这门婚事，朕希望能如你所言，是你的喜乐与荣耀，而非其他……”皇上再度睁开眼，将目光落在我身上，而这一次，我终于明白此番他传召我来的真正含义。
大皇子觊觎什么而在他面前求了这门亲事，又因什么将这亲事推到了三皇子的身上。这一切，皇上全都心似明镜。
无论霍婍毓的身骨如何，霍将军在朝局中所起到的作用自然是不能小觑的。缔结一门姻亲，意味着势力的融合并进。皇上不会愚笨到大皇子那般，以为没了霍婍毓，势力的交融便会崩盘。他深知这门亲事意味着什么，所以才会这般提点我。
“儿臣明白。”我垂下头，只低低应了这四个字。什么话语都是多余，在这个看得通透的老者面前，最好的方式便是不做任何辩驳。
踏出寝宫殿门的一霎，我才察觉到自己的后脊已是冷汗淋淋。殿外候着的三皇子看见我，急急迎上前来。可碍于殿前人多眼杂，又不知该说什么，便只是上前携了我的手，温柔一笑。
这笑容暖如春风，我一时有些怔忡，却听得侍从在一旁道：“三皇子，皇上传召。”
“等我。”三皇子像是安慰一般，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便理了理衣衫，缓步朝着寝宫内行去。
看着殿门沉沉闭合的一瞬，我的心中似乎有了一丝异样的感觉：或许皇上已经做出了决定。
我不知道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但却是清楚的明白，此番皇上传召三皇子与我前来，似乎是在众皇子中做出了抉择。
倚在寝殿前的廊下，看着灼烈的阳光投射在地面上，显露着点点光影。侍从请我移往偏殿歇息，我便摆摆手婉拒。方才三皇子示意我候在殿前，自然有他的用意。
正这般想着，却听到有人轻唤：“毓儿。”
我转过头，不免暗暗一惊。缓缓迎上前去，行了一礼，恭敬唤道：“父亲。”
来者不是他人，正是霍将军。
看到他的一瞬，彼此的眼中都流露出一丝深切的悲伤来。心照不宣，可我们都清楚地明白，霍婍毓的离去，将是各自心中难以释怀的痛。
想必霍将军也没有想到，原本冒着欺君之罪而为女儿选择的一条路，却终究将她断送。
霍将军扶起我，朝着四下看了看，侍从们便识相地朝着远处退去，看样子是对霍将军有所忌惮，也给了我们“父女”一个单独叙聊的机会。
“父亲……近来安好？”
虽然侍从有所回避，但终究是在宫中，有些话无法径直问出口来，只得这般看似平常的寒暄。
“尚可。”
霍将军点点头，沉沉应道。
然而从他斑白的两鬓和略显疲态的神色中也瞧得出，霍婍毓的离世，对霍将军而言是极大的打击。
“你今日怎会入宫？”
霍将军看向我，微微蹙眉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