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天还没擦黑,我就回到了双江。感谢薛岳吧,鬼子没能把手伸向双江。这里的景色依然平和,只不过街上多了很多保甲团练扛着老土枪巡街。当然靠这些人打鬼子是没有什么戏的,但还可以对付一些想浑水摸鱼的人。
转过了街角,我看到了家,虽然只是离家两个月而已,但这些天的遭遇过于的丰富多彩了一些,让我不得不有些想家。门上已经有些锈迹斑斑了,自从鬼子来了后,家境中落,全家人都在思考活着的问题了,锈迹斑斑的门自然不属于这个问题,而作为镇上的大家族,我们还不算太艰难的人家,但仅仅也是能够活下来而已。
我过去敲了敲门,随即就听见急匆匆的脚步声,以及一声小心翼翼的询问:“谁啊?”是我大哥的声音,这确实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毕竟家道中落,但家里的打杂的应该还是有的。所以给我开门的不应该是安平吗,怎么会是大哥呢?门内的人还在等着答复,来不及多想的我便匆匆的回答他:“大哥,是我,二河。”
于是门开了,一个身影急速的跑过来抱住了我,我也抱紧了大哥。
“二河,你回来了,你总算回来了。没事就好啊!前不久我听说湖南大学停课了,你却没有回来,我看着兵荒马乱的,心里害怕啊!可是又不知道哪里去找你,你没事就好啊,兄弟。”大哥边说着边更加用力的抱紧了我,说话时嗓子有些哽咽。这些天他确实憔悴了好多,后背有些篓了,原本比我高的个子现在居然与我持平。我抱着大哥心里有些愧疚,这么多天确实没有给他们写信,毕竟我无法告诉他们我这段时间在哪。于是我只好更加用力的抱紧了大哥,有亲人真好啊。
这是听见动静的父亲也走了出来,当他看见我时,我终于忍不卓啕大哭了,跪在他面前告诉他:“爹,二河回来了。”爹看着我,老泪纵横,激动的无法说话,只是重复着一句回来了就好啊。
至夜,娘与大嫂做好了饭菜,一家人围在桌前吃饭,我逗着我那五岁的小侄子,一家人显得其乐融融,这些天的疲惫也都卸了下来。我好奇的问我爹,下人安平与其他打杂的人的下落。我爹告诉我上个月鬼子在攻打长沙时曾经路过双江,不过还没站住脚就撤军了。镇里的人觉得不安全,所以召集镇里的年轻人当团练,咱们家也没有用这么多人的地方,便就让他们去当团练了。
我了然之后忽然想起了两天后的归期,于是便想试着告诉父亲:“爹,我不读书了,学校也关了。”
父亲并不在意:“不读就不读了,现在乱世时期,也没法读书了。你回来就不要出去了吧,就在家陪着我吧!”
“爹,孩儿可能不能陪在您身边了。”我试探的说。
父亲明显一愣,他有些没明白:“你不念书,不在家待着,你要去哪儿?”
所有人也都愣了下来,我下定决心跪在了父亲面前:“爹,孩儿想去参军,我可能不能孝敬你了。”
父亲有些惊奇的看着我:“二河,你说什么,这事可不是乱开玩笑的啊。”大哥也急着说到:“这事莫开玩笑啊,这乱世你当什么兵啊。”
“爹,孩儿这几天已经想好了,一定要去当兵的。”我斩钉截铁的对父亲说着,因为我知道现在只要我语气有一点软化,那么我就会被说服。
“你为什么想当兵,我记得你以前从来都没有这个想法啊?”父亲问。
“以前是以前,现在鬼子来了,我想打鬼子!”我找了个很正直但在父亲看来也很蹩脚的理由。
“二河,你是我儿子,难道我会不知道你,你不是上战场的人,你做别的我理解,但你要说你要上战场打鬼子,那不是你能做的,你连杀鸡都不敢啊!”父亲拆穿了我。
确实,我自己也确实找不到理由,这事儿压根就没有什么理由,见了鬼了,我也意识到我压根就不会有理由,没有人逼着我上战场,而我打鬼子这也确实有些难。但自从我见到遭天杀时,我就想跟着他打鬼子,我不想活的像以前一样。对,是的,我知道了,我讨厌以前的生活,这才是理由。我恍然大悟:“爹,我不想这么活了,我想换种方式活着。”
父亲以近乎绝望的眼神看着我,不想这么活,这个理由可以说是完全不是理由,但偏偏这样才最致命,这世间很多事情去做前都需要个理由,但往往世间很多事根本就没有理由,也根本不需要理由。一件事若是失去了理由却还要去做,那么就代表非做不可了。
“那我怎么办,父母在,不远游。你不懂吗?”父亲的语气近乎祈求了。
我确实是个不孝子吧!“爹,父母在,不远游,还有一句,游必有方。孩儿有去处,孩儿有方向。”我说话时头都不敢抬,我真是个不孝子。
父亲不再说话了,他慢慢的走进了里屋,大哥也不知再说什么,他拉着我的胳膊想拉我起来。我慢慢的拉开他的手告诉他:“哥,别拦我,这就当我给他敬孝了吧。”
于是大哥也走进了屋里,所有人都进屋了,就只有院子里的那颗老柏树飒飒作响的陪着我。我就这么一动不动的跪在院子里。
天亮了,我依然昏昏沉沉的跪着,膝盖已经没有了知觉,满脑子只是困,跪在地上左摇右摆的睁不开双眼,就在这时里屋门开了,父亲走了出来却没有看我,他越过了我,走了出去。大概在我意料之中吧,我没有显得惊奇,当然也许是太困了吧。就在我双眼又要合上时,有一个小手拉了拉我的衣袖。我睁眼看,是我的小侄子,他偷偷地塞给了我一个窝头,我笑了,我当然知道这个小家伙是受了谁的指使,我没有拒绝他的窝头,于是他便开心的去找他的母亲报功去了。
就这样,我又跪了一整天,父亲则一整天无视我,反而是我娘一直劝我起来,我有三个娘,我亲娘是我父亲第一个妻子,不过她们三个倒是挺和谐。我亲娘一整天都在来来回回的劝说我与父亲,她试图能够劝一个人让步,但我和父亲都没有,我二娘则给我膝盖下垫了块棉垫子,虽然我的膝盖已没有了直觉,我三娘则偷偷的给我喂水。我的嫂子则指使我的侄子给我送窝头,所以其实也不太糟糕,只是我的脑子一直处于昏昏沉沉的状态。
深夜,还在门前跪着的我明显感觉有些体力不支了,眼前出现了来来去去的黑影,我知道是幻觉。但我几乎以无知觉了。就在我要倒下去的时候,有人在背后扶助了我。是父亲,于是我放心的倒了下去,接着大哥把我背进了屋子,而我已经昏了过去。当我再醒来时,天还没有亮,我躺在床上,父亲抓着我的手,静静地看着。而我也已没有什么力气起来了。就这样我们俩静静地握着手,看着对方。
“其实我知道,就算我不同意,天亮了以后你依然是要走的。”
“孩儿不孝。”
“说什么不孝,你这样,我其实倒有些为你骄傲。既然要去,那就去吧。如果可以,活着回来吧!”父亲不再说话了,他拉着我的手,静静地看着,慢慢的他的眼前铺上了一层薄幕,是泪水还有不舍。我看着父亲,慢慢的困意又袭来,我又睡了过去,睡前我依然想我真是个不孝子。
再醒来时,天已大亮。父亲依然拉着我的手,看着我。他就用这个姿势在我床前坐了一夜,未曾再变过姿势。父亲见我醒来,又抬头看了看窗外早已大亮的天,缓缓地拍了拍我的手:“天亮了,你也该走了,该上路了,去吧!”父亲说完这些便朝门外走去,我看着父亲佝偻的脊背,终于忍不住热泪盈眶,我滚下床对着父亲磕了三个头:“父亲,儿子不孝。”父亲没有回头,他摆了摆手就离开了。
我站在门外边,门内站着的是我的大哥和母亲他们,唯独没有父亲。大哥不舍的看着我,但却没有再说什么。母亲擦着泪看着我,我不敢抬头。父亲没有送我是为我着想,他不想看着我伤心的离去。
于是我狠下心道别,我没有让他们送我,越送只会越不舍。我转身离去,没有再回头的走上了去往长沙城的路。我不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见我的亲人。起初还有书信联系,后来便音信全无,直到一九六六年前夕,我收到了大哥的一封信才知道,父亲和我的母亲在鬼子第四次进攻长沙时被鬼子杀害了,我的嫂子与小侄子在逃难时与大哥走散,从此音信全无,这是我大哥给我的最后一封信,接着*开始了,我大哥也再没消息了。这些都是后话了,当时的我还没有意识到那一别竟是最后的离别。
我竭力的赶着路,终于在傍晚时回到了长沙城。当我火急火燎的赶到收容所时,遭天杀已经开始整队了,我还没有迟到。遭天杀看见我来了后,脸上立刻笑得绽放出一朵菊花来,他蹦了过来,一把揽住我说:“大学生,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你是老子抓回来的,你肯定舍不得离开老子。”
我一把推开了遭天杀,然后回到了队伍。归队之后我看了看,人都差不多到齐了。这时遭天杀发话了:“二营长,清点人数,时间差不多了。”于是二营长开始清点人数,然后报告给遭天杀:“应到一千零四十三人,实倒一千零四十二人。”
“啊?谁没到?”遭天杀惊奇的问道。
“柴闽。“二营长回答道。老贼没到,这虽然让人意外,但倒也不是完全让人想不通。毕竟在这儿的除了我这样的少数以外,其余的都是在这混一天两顿的干饭,而老贼有瓶子,据他说是大明的,也许他能活下来。
遭天杀听了后没有说话,他决定再等等,毕竟他对自己的号召力很有信心,所以他觉得缺一个都不会让人满意。
时间的流逝慢慢的在损耗着遭天杀的自信心,他慢慢的意识到也许老贼真的不回来了。于是在等了两个时辰后,遭天杀放弃了。他开始整队,当我们已经整理好队形,而他要开始训话时,巷子口出现了一个身影,老贼贼眉鼠眼的探出了头,遭天杀一声大喝就跑了过去,攥住了老贼的手臂。
老贼陪着笑:“呵呵,团长,我回来了。”
“我没有告诉你时间吗?”遭天杀问道。
“说了,说了,那个我找了个地方睡觉结果睡过头了,所以来迟了。”老贼殷勤地对团长笑着。老贼找的睡觉的地方,我们自然心知肚明是什么地方。
遭天杀也懒得费嘴皮子,他给老贼来了一脚:“滚回队里去。”
接着他开始了他的训话:“很好,这很好,你们都给我回来了,一个不落的回来了。这说明从现在开始,你们要信我了,而我自然也要信你们了。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弟兄,就是战友,就是袍泽。我发誓只要不是到万不得已要殉国的时候,那我就一定尽我最大的努力让你们活着,当然,你们也要给我活出一副军人的样子,从今天开始,你们就是军人了。我的意思不是让你们不怕死,中国的军人没有怕死的,我亲眼看着一批批的军人死在战场上,我清楚你们都不怕死。但是我们还是一直输,一直退。为什么,难道是我们武器不够好?难道是我们枪法没他们好?难道就因为我们吃的没他们好,这确实是原因,但不是主要原因。主要是因为我们没有军人的血性。羊不怕死,你们都知道,羊被杀的时候一声不吭,是条汉子,它不怕死。但即使这样它还是一只羊,说破天它还是一只羊,它干不过狼。我们就是羊,鬼子就是狼。他们就算拼命也要杀死我们,但我们想要待宰的羔羊一样没有做出一点像样的反抗。诸位都知道横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鬼子就是不要命的,他们是疯子,所以我现在要我的兵不去做羊,我要我的兵去做疯子。给我拿出你们的血性来,中国军人!”
遭天杀说完之后,我们浑身一颤,我们记住了这些话,于是在接下来的战争中,我们尽力的疯了,尽力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