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三章 转变
长信殿的那场大火,燃烧了整个晚上,才被扑灭。除了太后王娡,长乐宫并无人员伤亡,这大概是一个双手沾满血腥的母亲,为她的孩子积累的最后一点善德吧。
后半夜,刘珺拉着我回兰兮小筑。马车上,我依偎在刘珺的怀里,明明手中握着暖炉,心底却莫名地打起寒颤。想嗅一嗅淡雅的寒兰香,寻找过往的安全感,却发现鼻尖流淌的是说不出的花香。这花香,我突然记不起它的名字,甜中带酸,一点点甜酒味,一点点酸桃味,滑入喉咙里,仿佛见到花开。我本该很钟情的,却呛出了眼泪。
“堇儿,对敌人的心软,就是对自己的残忍。”刘珺粗糙的指腹拂拭我的眼泪,动作不似之前般轻柔,仿佛那吹不散眉弯的西风,却吹裂了晶莹的泪珠。
阿珺相公大概是嗔怪我为一个打算烧死自己的女人而哭泣。我扁扁嘴,想反驳着,只是伤怀王娡那首充满绝望的瑟曲。猛然抬头时,对上他那双寒潭眸子,吓得推开他的怀抱,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刘珺的寒潭眸子,竟然重返初次相见时的冷漠。那是既不会结冰也不会凝霜的寒潭,可是却比三更时蒹葭的露水还刺骨。更可怕的是,毫无波澜,却探不到尽头。望一眼,偏偏深陷进去,迷失了方向,开始质疑生存的意义,沦落为活死人。
“阿珺相公,除了小时候被侍卫追杀,躲在东海之下七天七夜,患上无药可医的寒冰症,你还经历了什么噩梦?”我将他的手掌搁在自己的胸口,企图温暖他的掌心。
这个问题,我问过一次又一次,可他逃避了一次又一次。倘若是在床榻上问,他会故意将我按在身下,落了密密麻麻的吻。起初动作粗暴,烙上青青紫紫的印记,到后面沉浸在温柔乡中,陪他一起巫山云雨。如果是在吃饭时问,他会替我剥七只香辣螃蟹,用勺子挖出蟹黄和蟹肉,见我乖乖地喝完老姜炖母鸭汤,才堆在我的碟子上。结果,吃得开心,就忘记了,再准备提起,阿珺相公堵了我的嘴巴,美其名曰吃掉嘴角的油渍。哼,那他伸舌头出来干嘛。
“你不该问。”刘珺抽回他的手掌,冷冷地道。
尔后,马车寂静无声。直至刘珺下了马车,他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闭着寒潭眸子,倾听我的小声啜泣。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跟林黛玉似的爱哭,可是我控制不住。他以前即便不愿回答,也不会如此淡漠。什么时候,粗枝大叶的我,变得如此敏感。
寒兰阁内,我擦干眼泪,指挥着仆人,将我的衣物搬到新建好的遗珠阁,跟小遗一块睡觉。在河西走廊,只要我哭上一盏茶功夫,阿珺相公就会做一盘黄金虾球哄我。这次,我哭了半柱香,哭到眼睛疼,身子颤颤抖抖,他居然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径直去了兰兮轩处理公务。
“小遗睡下了,堇儿这样搬搬抬抬,会吵醒他的。”秋夕姑姑劝道。
“那就搬到桃花坞,我要和阿珺相公分居。”我恼道,截下仆人,只打包了一套换洗的衣裳,就往马棚走。
“出入桃花坞的皆是达官贵妇,你这么大大咧咧地闯进去,岂不是下了襄王的脸面。”秋夕姑姑叹道。
“秋姬大祭司,你不会想告知我,刘珺是你跟某个三维物种杂交的野种吧?”我气急败坏,嘲讽道。
语罢,秋夕姑姑无奈地轻笑一声,取出腰间的蓝玉箫,拔掉发簪,刺破手腕,任由鲜血滴落在蓝玉箫上。
蓦然,秋夕姑姑那三千青丝飘散成银发,额前银色兰瓣若隐若现,薄如蝉翼的面具脱落,露出一张倾国倾城的脸蛋。原以为,李倾城顶着曾经的夏国大祭司的容颜,就足够令上天疯狂了。未意料到,秋姬大祭司的美,怕是招惹上天的妒忌,被迫走向毁灭。
那蓝玉箫,在她的指尖转动,砌成一面空气墙,倒映出东海楼的景象。不,确切来说,是东海楼第九亿层朱雀神火的栖息之地。朱雀神火的外围,恰是一圈波浪纹状的泉水,由历代的紫姬圣泉的鲜血供应,养育着九亿尾小金鱼。而小金鱼吐出的鲛绡,形成透明的锁链,挽留住朱雀神火。不过,那朱雀神火,真如念奴所说,快要熄灭了。
“堇儿果然精通音律,听了一首我当年谱写的箫曲,便猜出我的身份。”秋夕姑姑笑道。
“那首箫曲,大祭司花了三千年才学会。然而,不能像秋姬大祭司一样,一曲春风化雨,浇灭大火。”我冷冷地道。
亿万年前的夏国先祖秋姬大祭司,在夏国人心中,早已奉若信仰。可惜,我没有信仰,更深刻地体会到,真相比经过粉饰的历史可怕多了。所以,秋姬的潜伏,只会令我提高了警惕。
“堇儿多虑了,我也是夏国人。夏国人厌恶自相残杀。我只是秋姬的一缕执念,替她完成心愿……”秋夕姑姑嘴角勾起凄婉的笑容。
或许,她笑容中交织的绝望与不甘,触动了我,引导我忆起那首箫曲。我揉了揉疼痛发作的额头,示意她退下。秋姬说得对,她是夏国人,自然不敢伤害我这个现任大祭司。
“朱雀神火撑不住多久了。堇儿,珍惜眼前人。”秋夕姑姑轻声道,眼角含泪,是深秋的忧伤所凝结。
秋夕姑姑离去后,我简单地梳洗一番,爬上了白玉床,翻来覆去,头痛加剧。其实,自从生了小遗后,我的灵识就在逐渐恢复。秋夕姑姑那句珍惜眼前人,搅乱了我的思绪,令我不得不正面对待一个努力去抗拒的未来。
待血色的同心石,被我和阿珺相公的血染成无瑕的梨花白,长成两棵不会枯萎的连理树,也正是将紫姬圣泉催化成朱雀神火的最佳时机。在夏国和阿珺相公之间,我会选择谁?灵识未开启的我,自然是毫不迟疑地选择阿珺相公。可是,脑海里一直回荡着“夏国”这两个字,刺穿我的神经,令我痛得在床上打滚。
“又犯头痛了?”刘珺不知何时坐在白玉床边,将我捞到他的怀里,冰凉的手指十分娴熟地揉着我的额头两侧。
每次头痛,只要经过他手指的按摩,夏国这两个字便如潮水般退去,我又可以坚定地选择阿珺相公。
于是,我使出吃奶的劲儿将他扑倒,手指轻佻地捏着他的下巴,用他的衣袖擦擦眼泪,尔后巧笑嫣然:“小妞,按摩技术有进步,想要跟大爷讨什么赏赐呢?”
“明日本王会向长安城的各大歌舞坊下禁令,不许堇王后踏足。”刘珺并不像往常那般趁机吃我的豆腐,而是冷着脸起身,脱去被我的眼泪弄脏的寝衣,露出精壮的上身。
“阿珺相公,你在泰山受过伤呀!”我发现他的左肩膀上有一道利箭刺入三分的新伤,惊喊道。
“没什么大碍。”刘珺换上干净的寝衣,道。
我踮起脚尖,拿脑袋去撞他的左肩,听得一声闷哼的吃疼,连忙翻开他的衣领,瞧一瞧结痂的伤口有没有裂开,见并无异样,才放松下来,恼道:“不是没什么大碍么。”
“带小遗去打猎,不小心被侍卫误伤了。”刘珺躺在白玉床上,合上了寒潭眸子。
“小遗不爱打猎。”我冷冷地道,背对着刘珺,陷入沉默。
小遗的性子,做娘亲的最清楚不过了。他不爱的东西,没人能强求。如果阿珺相公逼迫他打猎,他宁可摔断了腿也不从。他不爱打猎,他只喜欢抓鱼。刘珺在骗我,可我不愿探究下去。
“堇儿,明天代本王去一趟昭阳殿,将李美人和燕王接到紫宸宫。”刘珺将我揽在怀里,吻了一下我的额头。
“刘珺,紫宸宫是你送给堇儿的生辰礼物。”我推开刘珺,奈何力气太小,只能放弃。
“难道堇儿希望这个贱人入住兰兮小筑吗?”刘珺轻笑道。
“李姬刮伤了堇儿的脸,差点拔光堇儿的脚指甲。”我触摸到脸颊上的伤痕,眼泪簌簌。
“堇儿,燕王和李姬肚子里那个,都是河间王的骨血,也是先帝所剩不多的后代。待李姬诞下麟儿,本王再为堇儿出气,好不好?”刘珺扳过我的身子,柔声道。
“襄王终于承认了,早已知晓刘彻不是先帝的皇子。所以,迫不及待地保子间王的子嗣,既挣得善待兄弟的美誉,又为日后重登摄政王宝座埋好一颗棋子。”我甩开刘珺的手,冷笑道。
“堇儿,本王若媳那张龙椅,凭借本王的真实身份和你的朱雀命格足够了,何必做那些吃力不讨好的事呢!”刘珺恼道。
“刘珺,你这样做真的只是出于孝道吗?”我质问道。
“堇儿,你又蓄这么长的脚指甲,可是想着缠上本王的腰时,刮伤本王的背?”刘珺避开了我的质疑,捉起我的小脚,细细端详,眸光炙热。
顿时,我鼓起红彤彤的脸颊,憋了半天,吐出一句:“下流!”
然后,刘珺点了点我额前的淡紫色兰瓣花钿,摇摇头浅笑,起身取出一套修剪指甲的刀具。而我一扫之前的阴霾,露出刘珺回归长安城的喜悦,在白玉床上打了几个滚。
刘珺坐在床沿,将我的小脚固定在他的大腿之上,尔后垂下寒潭眸子,专心致志地干活。他先摸一摸指甲的轮廓,确定好大约需要剪掉多少指甲。接着,用银剪子粗略地剪去凸出部分,挖掉藏在指甲里的污垢。再使出窄短的银刀磨光菱角,抹上寒兰香油,便大功告成。
“阿珺相公,为什么你身上没有寒兰香了?”我打着哈欠,问道。
“哦,堇儿得凑近闻一闻。”刘珺洗净了双手,站在床边。
他掀开棉被,一股冷风侵袭,我抖了抖身子,迅速跳起来,双手挂在刘珺的脖子上,像小狗一样蹭蹭他的胸膛,调皮地咬一口他的喉咙。呜呜,还是嗅不到寒兰香。
“本王也要嗅一嗅……”刘珺咬开我的肚兜上的系带,喑哑着嗓子,寒潭眸子燃起火焰。可是,这火焰,像那东海楼里的朱雀神火,濒临死亡。
一夜合欢,两心相离。
第二天,睡到晌午,吃饱喝足,拽着小遗,去了一趟昭阳殿。昭阳殿的守卫,不是刘彻的羽林军,而是中山王兼中尉的刘胜的北军。
昭阳殿里,李姬穿着一件素色云裳,端坐在镜台旁,纤纤素手执起木梳,轻轻滑过瀑布般柔顺的墨丝。几经大起大落的风波,她的气质,又恢复到最初的清雅。不过,眼角下淡淡的青影,还是泄露了她的疲惫。
“堇王后算准了李姬育有二子,可有为自己算上一卦?”李姬道,示意碧婷为我泡上一杯热茶。
“朱雀命格,还需要算卦么。”我饮了一口茶,笑道。
“若是国色天香,自然不需要。可是,堇王后,当真觉得天下的男人不爱美色么?”李姬道,眼底流露出的嘲讽之意格外浓烈。
话音刚落,我缩回捻起碧婷准备的茶花糕点的手,沉默了片刻,忆起痴情丹。阿珺相公为了我,吃下痴情丹,此生都无法对别的女人动情,我应该信任他的。
“他不会的。”我喃喃道。
“娘亲,这茶花糕点,没有月神姐姐做的芍药糕好吃。”小遗啃了一口茶花糕点,就将它搁置在碟子上,撅着小嘴巴,继续道:“月神姐姐做的芍药糕,一点点甜酒味,一点点酸桃味,滑入喉咙里,仿佛看到芍药花开呢。”
芍药,是芍药香,阿珺相公身上的香味是芍药香……
作者有话:哈哈,谷主想奸笑,大虐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