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一章 天机
“不染师兄,接下来我们该何去何从?”
不念上师看了看不染老道,苦笑一声,苍白无力。
“不知。”
不染老道也跟着叹了一口气,他本就苍老的身姿被风这么一吹,颇有种烛火在寒风中飘摇的感觉,“至少先回山门禀报掌教师兄吧,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一时间也乱了方寸。”
“那我们呢?”
青釭剑主一声苦笑,也看了看自己头上的李星云。
“能如何?回蜀山。”
李星云摇了摇头,“所幸,这次在参战的人中,蜀山应该是受损最少的一个。朱雀玄武两大长老仍在,清河掌教估计也快出关了。张野,”她看着张野道,“我们当中,你对娄震廷最熟悉。所以能否受托一事。”
“你说。”张野一抬手。
“调查清楚,那件法宝的弱点所在。”青龙长老双目灼灼。
“这……怕是有点困难吧。”
张野尴尬一笑,颇有些无从下手。
都知道混元金斗有使用限制,可说得简单,谁知道该如何去调查?
硬碰硬?
娄震廷现在的战力恐怕是巅峰水准,就连四大名山各长老碰上也讨不了太多好。
来软的?
自己已经死在他手里一次。青衣的生命法术一辈子只能用一回,他可没有第二条命再去造作。
但李星云的态度显然比张野想得更加坚决。
她说“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
“张野,”这是天策剑主在外人前少有的一分郑重,“我代替天下正道。恳求你。这件事没有别人能胜任,只有你才有勉强那么一线生机。”
“知道一线生机你还让我去送死……大佬我可没有第二条命啊……”张野哭笑不得,怎么说着说着天下大任就落到我一个人头上了呢,这这这我年纪还小怕是有些不太合适啊!
“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在努力,我,我们,”她回头看了眼修为尽失的老道士等人,“虽然我们失去了一身真元,但身为人,我们仍有自己这个职位上能做的事。如果可以,我不介意把自己这条命借给你。我只希望你能知道,你是这世上,我唯一能想到还能绝地翻盘的人。”
“这话说得……我尽力,成吧?”
他翻了个白眼,身后一群大佬看着呢,且不说他跟李星云的交情,就算撇开这层关系,一味推辞天策长老的请求,那也是于情于理说不过去的事情。
“不是尽力,而是必须成功。”
李星云得寸进尺了。
是的,虽然这时候不该用“得寸进尺”这种贬义的词形容,但她郑重的神情给张野的感觉,偏偏就是“得寸进尺”。
“嗯呐……不是尽力,必须成功。”
张野冷着脸,那边还有一帮人看着,算了算了你爱咋说就咋说吧……
“伏虎师兄,我们呢?”
驾鸾天师柔弱无助的看了一眼伏虎。
“带着擒龙师兄回山,我相信驭鹤师兄联合剩下的名山正道,一定可以力挽狂澜。”伏虎天师一脸的伟光正,踏着光荣的步子上前抱起了擒龙天师。
“联合剩下的名山正道全力逃跑吧……还力挽狂澜……”
林九挑了挑眉,老样子,把这句话放在了心里吐槽。
“夜晚风大,你们先回去吧。”
李星云看了一眼身子骨衰老的不染上师等人。
“你呢?”
不染老道问。
“我留下,有些事情还没有参透。”
天策剑主回答,在河床中寻了块外表还算平整的石头,两腿盘膝坐下。
“我陪你?”
曹鸿翼主动请愿。
“不用了,我来吧。”张野一声冷笑——刚刚李星云偷偷掐了他一把,他就知道这女人又要把他留下来单独谈话了。
“那你们自己注意安全,另外谷地风凉,也注意身体。”
老道士点点头——这一男一女有小秘密,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更何况是他这种七老八十岁的人精。
等众人退去,林九也悻悻跑出去“兜风”。李星云看了一眼张野,神情倒是比人前少了几分凝重。
她很平和,一种不该出现在这种情境下的平和。
明明狂澜既倒,大厦将倾,所有的事情都在往最不利的方向上发展,她却依然不紧不慢,好像天下安危,世间万物,都无关于己。
“您倒是一点也不忧心啊。”
张野也寻了块平整的石头,站久了腿麻,图安逸得蹲在了上面。
“忧心?你觉得我像是忧国忧民的人嘛?”李星云淡淡一笑,好像刚刚“恳求”张野救济天下的人根本不是她。
“你不是吗?身居蜀山正道,又是天道传人,怎么着也该心系苍生,悲悯人世吧。”张野看了她一眼。
李星云答:“然,世间仍然是世间。”
她呵呵一笑,“心系苍生,那是修‘人道’之人该做的事。对我来说,再怎么乱,天仍然是天。朝代更替,这是历史演绎;荣辱兴衰,这是自然法则。正邪消长,这是亘古常理;由古到今,唯有天还是那片天。”
“可若有一天,‘天’也不再是那片‘天’了呢?”张野突然问。
李星云一笑:“还记得我们初次在蜀山大殿上论道的场景嘛?我说过,终有一天,我们或将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我修的是天道,不染上师他们修的是人道,我曾问你,你修的是什么?你当时不能理解我的意思,只是一门心思要辩过我,因此给我扯了个皮,说:有个人用他的生命告诉我,我的道是天,而他的道是我。”
“想起来了……那位九曲星君,是吧?”
张野淡淡一笑,回忆了一下貌似确实有过这段对话。
李星云摇了摇头,对那个名字倒是一点也不避讳,“现在呢?告诉我,现在的你能不能理解那时的我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张野反问。
“张野,你修的是什么?”
李星云看着他,面容平和的像是一汪静水,随风起微澜。
“诡道。”
张野笑笑,回答得毫不犹豫。
“妙极。看样子你成长不少。”
李星云点点头,“既然明白了这一点,那我就可以回答你了——倘若有一天‘天’不再是那片‘天’,则‘我’仍是那个‘我’。道会变,人不移。世事永远在向前发展,我心如剑,不倚不偏。”
霎时,自她的身后,如泉涌!如山崩!无穷的剑意震天而起!像是要划破天穹,落满群山!
“你这个女人……”
张野干咽着唾沫,被眼前这幕惊得久久说不出话来。
这些狂猛如瀚海啸浪的剑意,古今能有几人匹敌!
“咋了?”
李星云突然又淡淡一笑,身后的剑意即刻平静如深水无波。
收放自如,如臂指使。张野没忍住鼓了鼓掌,“冒昧地再问一遍,您现在真的还是个四十岁的普通女人嘛?”
“当然不是,我今年三十八。”
李星云耸耸肩,说完还有意无意地朝张野抛了个“媚眼”,“年方三八,尚未婚嫁~”
“别特么给我扯犊子……我跟你说正经的!”张野瞪了她一眼。
“凶什么凶!果然啊,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有了媳妇儿忘了娘了?”李星云望着他,用幽怨的眼神责怪道。
“……你再不说我走了,你自己一个人在这儿吹凉风吧。”
张野顶着一头黑线,恍惚间宛如置身于蜀山琼林,大雪满山。
“啧~ 越来越经不起调戏了~”李星云笑叹了一声,话说完,她背后的三灯本命火骤然亮起,而在三盏火焰中央,是一柄剑锋亮如晨星的三尺长剑——那不是天策剑,而是一柄纯能量凝结成的名剑实体!
“妈的……果然跟老子猜的一样!”
张野没忍住爆了个粗口,“你这一身修为还在是吧?你是怎么做到逃过九曲黄河大阵的?”
“这你可冤枉我了,你们都没能幸免,我如何逃过?”李星云瞥了他一眼,“如你所见,真元没了,修为也废了。但接连两次,连同那次在蜀山琼林,我都是舍弃了一身真元,这才领悟到天道本质。”
她轻声冷笑,那三盏本命火自由飞转到她的掌间。火光耀眼,腾飞的火苗如龙,如虎,如玉宇,如楼阁。万象凝于掌间,星辰自成衍化。
天机。
张野看得瞠目结舌!
这股无坚不摧、包含万象之感!这是传说中参透一切的天机境!
“你突破了?!”
他又惊又喜地喊道。
“小点声……这地方这么空旷,你也不怕声音传出去外人听到啊……”
李星云白了他一眼,“如果说进入天机境的征兆是‘返璞归真’,我现在这个状况应该是了。体内的丹田气海就像个废弃的水池,但相反,我的本命炉火却空前的旺盛!这些火焰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一如天道循环,自成消长。我没有修成道家元神,也没能修出佛家金身。但我修出了属于我自己的东西——如你所见。”她信手一指,身后炉海中的那柄三尺长剑飞到了她与张野两人之间。
“这是什么?”
从看到这女人亮出底牌的那一刻开始,张野就一直处在分泌唾液——再到狂咽唾沫的循环往复之中。
“不知。”
李星云笑笑,“应该是类似道家元神的东西——不过我没有真元,自然也无从将真元凝结成元神。蜀山琼林一战,我以为我临近突破了。我试着按所有前人的说法将体内庞大的真元量凝聚成一股——只要结成胚胎,育化后便是标志着仙道大成的元神。但可惜,我始终无法将这些真元凝聚一股,它们就这样盘踞在我的气海,久而久之,越发显得累赘,显得与我自身格格不入。”
“因为道不同?”张野好像揣摩到了一点意味。
“因为道不同。”李星云点点头,重复了一遍这句话,“我反倒要感谢这次的‘劫’。与我而言,九曲黄河大阵帮了我一个大忙,它做了一件我早就想尝试,却迟迟不敢动手的事——那就是卸去我一身积攒三十年的天道真元。没了束缚,更容易看清自己的本源力量。真元的干涸,恰恰让我的本命火烧得更旺。”
“那你这算是开创历史了?毕竟修道修出‘剑元’,恐怕历史上未必有一个吧?”张野笑道。
“天道是无形的。之所以以‘剑’的形象示人,只是我本人在剑道上的造诣太深而已。”李星云笑笑。
“行,看到你突破,至少我是放心了。”张野砸了咂舌,但他转念一想,诧异道:“可既然如此调查娄震廷的任务更应该交给你啊不是吗?你现在修为天下第一,而且又不受九曲黄河阵的影响,你直接去把他灭了,再顺手把混元金斗抢过来岂不是美滋滋?还用得着我以身犯险?”
“不你错了,修到天机境不等于为所欲为,相反,因为我们的力量已经迫近这个世界的力量峰值,此刻的我们,是更直接暴露在天道法则下的存在。”
李星云摇头。
“什么意思??”张野皱眉不解。
“举个例子,你造了一个沙盘,在沙盘中养了一群蚂蚁。这些蚂蚁中有大有小,他们终日打斗厮杀,争抢食物。而你只是默默在沙盘外观察,偶尔换一下沙子,更新一点食物资源。但突然有一天,蚂蚁群中出现了一只个体变异、异常庞大的巨蚁,你会怎么做?”
“有多大?”张野思考了一下问。
“很大,大到努力撞,甚至有可能撞破沙盘壁垒,破容器而出的地步。”
“卧槽!这到底是蚂蚁还是什么怪物!”张野一惊,“人为干预,想办法把那只巨蚁从沙盘中弄出来,然后送去研究也好自己弄死也好,反正不能让他继续在沙盘里待了!”
“如你所见,世界便是沙盘,我们便是破坏平衡的巨蚁。”李星云微微一笑,“天道处理这些‘非正常个体’的方式是天劫。知道为什么这些年来不尘上师也好、过去的清涟掌门也好,他们从不轻易露面,甚至几乎避世不出嘛?答案就在于此。一旦我们的动作幅度过大,是会被‘上界’注意到,并干预处理的。”
“上界?”张野一皱眉,注意到了这个古怪的词汇。
“在我亲身上去之前,很抱歉我不能回答你这个‘上界’具体指什么。”李星云撇了撇嘴。
“那照你这么说,修道还有什么意义?好不容易修到天机境居然还要整日东躲西藏?太操蛋了吧。”张野愕然。
“首先有你这种想法,一辈子也不可能到达天机境。”李星云微笑,“不染上师他们驻足地魁境数十年,不是苦功不够,而是心性上没有到达那个层面。所有最终达到天机境的人,几乎都是抛却了争斗与功利虚荣的大圣之人。其次,到达天机境,也不等于就此东躲西藏——因为这世界上还有种东西叫天劫,而一旦度过了天劫,后面的流程叫做飞升,也就是去往我所说的‘上界’。”
“那为什么不尘上师与清涟掌门没有飞升?”张野问。
“因为对尘世还有留念啊。”
李星云一笑,这一笑,居然显得有些单薄与苍凉。
“一世为人,终有放不下。即便我这种修天道的,事到如今仍有舍不得。”
“你舍不得什么?”张野怪异的看了她一眼,这话一说出口随即迎来的就是后悔。
因为他知道李星云会说什么。
——“我舍不得你。”
“……”
好嘛,到底还是猜对了。
他翻着白眼,一副吃了屎的表情。
“那你从今往后都不能轻易出手了是吧?”
“是,就算要出手,也只能等最后的决战时刻。”李星云郑重道,“因为我怕我出手,会引来天劫。而到时天劫一过,呵呵。太伤感的话就不多说了。”
“伤感个屁你个老娘们别自作多情了……”
张野继续翻着白眼。
不过嘴硬归嘴硬,真听到李星云这么说,他心里仍不免“咯噔”一下。
他试着问自己,倘若真有一天,天上地下再看不见这个diao丝话唠又自作多情的老女人了,他会不会很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