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土匪大旗杆(2)
韩宅。八仙桌上的几匹绸缎,韩太太和女儿韩巧萍正饶有兴致地翻看。
西装革履的土匪头子大旗杆热情地向她们母女俩介绍着自己的商品,态度极其谦卑,他说:“店里新到一批丝绸,赶紧给韩太太和大小姐送过来一些样品。都是上等货,做旗袍最合适。”
“多少钱啊?”韩太太问。
“什么钱不钱的?韩太太,您说这话可就见外了。倘若没有韩副市长关照,也不会有我周长河的今天。”
原来土匪头子大旗杆只是江湖名号,本名叫做周长河。
“噢,您是因为我爸爸呀9以为是专程给我送来的生日礼物。”韩巧萍佯怒,嗔怪地翻着白眼。
周长河嬉皮笑脸地说:“对对对,确实是给大小姐的生日礼物。(拍手唱生日快乐歌)happybirthdaytoyou.happybirthdaytoyou.happybirthdaytoyou.happybirthdaytoyou.”
韩巧萍咯咯笑着捶了周长河一拳,打断了他唱生日歌:“周长河,你怎么这么讨厌啊?给根儿棍子,你能爬到天上去,真是猴精猴精的。”
“长河啊,按照天津特别市公署的廉政条例规定,官员家属收受/贿赂,无论官职大小,一律严惩。我们家老韩的臭脾气你是知道的,我和巧萍要是私下收了你的东西,他肯定会骂我。你还是拿回去吧!”
周长河当然清楚,韩太太这种官话套话已经说过不止一遍了,对别人亦是如此,基本上已经成为收礼前的必要程序,虽然繁琐且毫无必要,但是面子终究保住了,吃相也不难看。周长河深谙此道,于是抖擞精神,开始重复那些已经说过多遍的恭维话。
“都说韩副市长为官清廉,不贪不腐,在天津特别市公署乃至津门百姓之中有口皆碑。原来这背后都是韩太太您的功劳啊!有您这样深明大义的贤内助,韩副市长必将平步青云,前程似锦。不过就是些样品嘛,给亲戚朋友送一送,人之常情,再说也值不了几个钱。”
“这布料还挺配我的肤色,我要了。周长河,谢谢你。”虽然将一块料子披在身上照镜子,但是韩巧萍眼里只有镜子里的自己。
“只要大小姐喜欢就好。”
“我喜欢这布料,更喜欢你这个人。”韩巧萍的语气半开玩笑半认真,韩太太听到有些不高兴了,拉着脸来。“巧萍,你说什么呢?!”
“说喜欢怎么啦?我又没说要嫁给他,你急什么呀?妈,我跟你说实话吧,周长河一个倒腾布料的生意人,我还真是瞧不上,他要是当官的还差不多。”韩巧萍伶牙俐齿,连亲妈韩太太都搞不清楚她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巧萍,你说完了没有?”
“跟你说完了,跟他还没说完。”韩巧萍转身看着周长河,夸张地使劲抛媚眼,眼珠子都快飞出去了,摆明了是表演给自己的亲妈看,或者是为了故意气她。“周长河,你给我说实话,喜欢我吗?”
“大小姐这个问题还真是难为我了。”
周长河知道韩巧萍在开玩笑,可是如果回答得不得体,惹韩大小姐不高兴,那就得不偿失了,所以先给她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紧接着看向韩太太,眼神征求意见。
韩太太微微摇头,给他使着眼色。周长河心里有数了。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有什么为难的?”韩大小姐觉得这个玩笑索然无味,将那块布料放下,装模作样地准备离开了。“你这人装什么装啊?说句喜欢我有这么难吗?”
“无论是喜欢还是不喜欢,这个词已经不足以表达我对您韩大小姐的景仰之情啦!仰望,仰望您明白吗?您宛如一片大海,我只是一滴露珠;您就像宽广的沙漠,我只是一粒尘埃……”
韩巧萍突然哈哈大笑说:“你饶了我吧!快别说了。你呀,就是胆小,当着我妈的面更不敢说喜欢我。那好吧!你我缘分已尽,今后各走各路。对了,你想当官吗?当了官,我俩门当户对,我妈也许就不反对这门婚事啦!”
韩太太气得作势欲打韩巧萍。韩巧萍咯咯笑着往门口逃,一边跑一边不忘回头朝母亲做了个鬼脸。
韩筑霖恰巧进门,差点儿被韩巧萍撞倒。
“爸爸,你回来啦?”
“又惹你妈生气了对吧?”
“没有,我俩闹着玩儿呢!”
说完,韩巧萍若无其事的离开了。韩太太、周长河来到韩筑霖面前。周长河毕恭毕敬地朝韩筑霖鞠躬。
“韩副市长,您回来啦?”
“长河啊,今天叫你过来,是因为商会的事情,到我房间谈吧!”接着又跟韩太太交代说:“不管来什么人,让他先到客厅等一会儿。”
周长河弯腰弓背地跟着韩筑霖来到一间书房,刚进门便挺直了腰杆,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神情倨傲地拿根雪茄点燃,随后一屁股躺倒在沙发里,脚搭在茶几上,“有话就说,有屁快放。”
这八个字才是土匪头子大旗杆的真实做派,在三分无礼、七分傲慢之外,还有十二分的狂妄和嚣张。副市长韩筑霖在土匪头子面前陡然失了气度,恰如秀才遇到兵。
“治安军的卡车真是你劫的?”
“你问这个干什么?”
“周长河!你想把天捅破吗?胆子也太大了,连治安军的货都敢劫?!不要以为我想管你这些破事,我是担心今后受你的拖累!治安军司/令杨炳乾已经下令彻查此案,这件事情没那么容易混过去。我真是后悔啊,若不是中统局的魏老板牵线搭桥,我才懒得跟你一个土匪头子打交道!”
韩筑霖情绪激动,声调不由自主地又提高了,而周长河漫不经心的一句话,直接将他打回原形,“互相关照嘛,你的事情我也没耽误。”说完,周长河还挑衅似的朝韩筑霖吐个烟圈。
“你不会也是中统的人吧?”韩筑霖旁敲侧击,也想掂掂对方的分量。
“放心,我不是。我这个人贪生怕死,只想闷声发大财。”
越否认越可疑。韩筑霖以退为进,提出了要求,“不管怎么样,我借给你那辆轿车必须还回来。”
“别那么小气嘛!”轻蔑的语气,等着韩筑霖解释。
“你怎么还不明白啊?我是希望你尽快离开天津,避避风头。”
见韩筑霖摊牌了,周长河微微一笑,说:“我想走随时都能走,只是您交代的事情还没有办利索。对了,多家我派人调查过了,穷得那是锅里没米,菜里没油,十万赎金他们肯定拿不出来。我就不明白了,你怎么就盯上多家啦?”
“多家的事情很复杂,不光牵涉到一桩多年前的秘密,连日本人也紧咬不放。你不用管那么多,照我说的做,事成之后少不了你那份。”
“好,一言为定。”
事已至此,韩筑霖便不再坚持,他说:“你是恶名远扬的土匪头子,多家自然十分忌惮,希望这件事情能够顺利。多九爷那边你盯紧点儿。还有,最近你不要再露面了,偃旗息鼓。”
周长河伸个懒腰,站起身来说:“好吧!没别的事,我先走了。”
韩筑霖说:“我送送你。”
“请留步吧+副市长,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如果多家真像你说的那么有家底,我一定想办法给他挖出来。但是……”周长河停顿了一下,狼狗般朝韩筑霖呲牙,喉咙里发出怪兽般的呼噜声。“如果你想耍我,也肯定有好果子吃。我大旗杆说一不二,谁敢拿我的话不当回事,必将付出血的代价!”
说完,周长河抽着雪茄扬长而去,韩筑霖忧心忡忡地盯着他的背影。
多子来找多米,刚进院子就看到傻子冯进喜正在鞭打姐姐,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冲上去猛地一下将他推开。
冯进喜跌倒在地,咧嘴哭着说:“欺负人,你们欺负傻子!”
多子上前又要动手,被多米拦下。
“多子,你干什么?”
“姐,不能由着他的性子胡来,你看一看你这胳膊大腿青一块肿一块的,你想忍到什么时候?”
说着,多子撸起多米的衣袖,只见多米的胳膊上有几处清淤发紫。
“你姐夫打我两下没什么,总比到外边乱跑好吧?万一他走丢了,我没法跟我们公公婆婆交代。”
见多米逆来顺受的态度,让多子无话可说。
冯进喜偷偷摸摸地爬起来,捡起鞭子走向多米。多子听到动静,作势欲打,冯进喜吓得摔了一跤,随后连滚带爬地躲进了屋里。
“多子,找我有事?”
“还不是多禄的事情。”
一提到多禄的名字,多米伤心不已,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到现在我也不敢相信,我弟弟就这么走了。”
“姐,你别太难过了。爸爸让我过来找你,是有别的事情。”
多米擦着眼泪说:“我知道,我知道这两天忙活多禄的葬礼,你们姐俩都辛苦了。回去给爸爸说一声,等我们公公婆婆出海回来,我晚上就过去帮忙。你等一下啊,公公婆婆还给随了份子,我给你拿去。”
“姐,我来不是为了这事。”
“你说。”
“大旗杆听说过没有?”
“知道啊,一个土匪嘛!你提他干什么?”多米疑惑地看着多子。
“土匪大旗杆给咱家送了一封勒索信,说多禄在他的手上,索要十万赎金。”多子言简意赅,提到勒索信。
“假的,别信。”多米皱着眉头说:“应该是有人冒充土匪大旗杆写的信,你想啊,土匪绑票的目的是什么?当然是为了要钱。咱家有钱吗?没有,爸爸连抓药治病的钱都没有。这土匪头子是瞎了眼吗?所以我劝你们都别信。”
“可是,万一是真的呢?”
“不可能。”
多子见说服不了多米,索性说明来意:“反正爸爸的意思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让我们几个想办法凑钱。”
“十万啊!怎么凑啊?爸爸最疼多禄,我们都知道,可是这件事情不能听他的。这样吧,你先回去,晚上我过去,咱们几个好好劝劝爸爸。”
既然多米这么想,多子便不再坚持,“那我等着你啊!记着早点儿过去。”
天津特别市公署门前有警察持枪站岗。木箐牍板车拉着多九爷走过来,在不远处停下,抬头看着眼前的高墙大院。
多九爷挣扎着下车,木箐牍上前搀扶。
“您到市公署来干什么?登记领救济啊?”
“箐牍啊,为了救多禄,我只能厚着脸皮来找杨炳乾、韩筑霖!希望他们念在往日的情分上伸出援手,能帮我一把。”多九爷抬头看着特别市公署的办公楼,眼神里满是焦灼。
“您跟治安军司/令杨炳乾还有副市长韩筑霖都有交情?”木箐牍见多九爷直呼天津军政两巨头的名字,不禁好奇地追问。
“有,他俩是我的结拜兄弟,我是他们的大哥。”
宛如一缕阳光刺破阴霾,木箐牍陡然多了一分信心。能和两位军政巨头攀上交情,还有什么问题解决不了呢?“原来如此,那赶紧进去找他们吧!”在木箐牍的搀扶下,多九爷费力地朝门口走去。
站岗的警察看到有人靠近,大枪一横将他们拦下。
“要饭要到市公署来啦?也不看看这是你们来的地方吗?赶紧走吧!别挡了别人的汽车,再被轧折了腿。”警察夸张的口吻,明显想赶他们走。
“这位兄弟,说话客气点儿行不行?知道这位老者是谁吗?”木箐牍壮着胆子说道:“这位是多九爷!”
“多九爷很有名吗?我是真没听说过。”
“不管你爸爸还是你爷爷,赶紧带他走吧!别给我们找麻烦。”两名警察你一言我一语,其中一人的枪口还朝远处指了指。
木箐牍瞬间怂了,搀扶着多九爷要往回走。多九爷拍拍他的手算作安慰,扭头对警察说:“不瞒二位,治安军杨炳乾杨司/令还有韩副市长,都是我的结拜兄弟。我们两个今天是来找韩副市长的。您行个方便?让我们进去?”
“找韩副市长?那很不巧。今天没见他来上班,您老明天再来吧!”面对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警察们的口气也不再强硬。
“那你知道韩筑霖家在哪儿吗?”
“这个我真不知道。”
多九爷哆哆嗦嗦地掏出几张钞票往警察衣兜里塞,这名警察赶紧躲,“老先生,你这是干什么?”
“帮帮忙吧!我是真有急事,否则也不能跑到这里来麻烦你。”
“您先把钱收好,我要是收了你的钱,按照天津特别市公署的廉政条例我就得脱下这身制服。这钱肯定不能收,但是我跟您说呀……”警察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压低了声音说:“韩副市长住哪儿我是真不知道,但是他有个习惯,经常等别人下班了以后来办公室一趟,也不知道忙些什么。您要是愿意等,那就在这里多等一会儿,碰碰运气。”
“谢谢,谢谢啦!”得到小道消息的多九爷眉开眼笑,似乎马上就能见到他要找的人。在木箐牍的搀扶下,多九爷来到板车旁,抬头看天。
夕阳西下,通红的晚霞潮水般在天边漫延开来。
“您真打算在这里等?”木箐牍疑惑地问道。
“等,今天等不到,明天我们接着等!”为了救儿子,多九爷打算把一条老命搭上,这算是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