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多福的隐秘身份（3）
天色蒙蒙亮，海光寺的低矮平房笼罩在一层薄雾之下。
多寿打着哈欠从屋里出来，发现厨房炊烟袅袅，走近一看原来是多子正在烧火做饭。“哎，二姐，灶台不是塌了吗？”
“昨天晚上多福给砌好的，你瞧，这火烧得多旺，新灶比旧灶还好用。”
“多福本事挺大，还会干这个呀？”
“对啊！没看到我们家院子也变样了吗？他说从今天开始还要把屋里整修一下……”
“太好了！我一直担心我们家这老房子要塌，这下好了，可以住新房啦！对了，二姐，你跟多福商量一下，既然他会盖房子，那就多盖两间得了，我想单独要一间屋，晚上睡觉你的呼噜打得太响了！”
多子不高兴了，说：“说什么呢？你睡得跟死猪一样，怎么会听到我打呼噜呢？！赶紧上厕所去吧！”
多寿打着哈欠，迷迷瞪瞪地穿过院子去上厕所。
院门外，远远的传来了挑粪工老六的声音：“金汁黄，倒金汁黄嘞！金汁黄，快开门倒金汁黄啦！不开门走了啊！”
多子来到厨房门外，催促多寿说：“挑大粪的来了，你快着点儿。”
老六挑着大粪桶不紧不慢地穿过胡同，一边贼眉鼠眼地东张西望，一边高喊：“金汁黄，倒金汁黄嘞！金汁黄，快开门倒金汁黄啦！不开门走了啊！”
多九爷家隔壁的院门打开，王婶摆手招呼老六：“挑粪的，过来，过来。”
老六挑着大粪桶来到院门口，探头朝院里张望。
“今天三儿没来啊？”
“三儿没来，老六来了，不行吗？”
听到“老六”的名字，王婶变了脸色，结结巴巴地说：“老、老六？你是哪个老六？”
老六毫不避讳地说：“南市的老六，现在换到海光寺来了。哎，我问你，多九爷家是在这附近吧？他家有个漂亮姑娘叫多子。”
王婶左右为难，点头之后又摇头，正不知该如何答复，看到木箐牍拎着两条大鲤鱼走了过来。
就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王婶立即迎上前去。“箐牍啊，今天这么早？”
王婶说着，拼命给木箐牍使眼色。
木箐牍纳闷地说：“王婶，您怎么啦这是？”
“赶紧关门闭户，今天谁敲门也别开。”
王婶的声音虽然很低，但是依旧被老六一字不差地听到了耳朵里。咣啷一下，老六撂下大粪桶，瞪着眼睛来到王婶面前。
王婶吓得赶紧躲到木箐牍身后。
“老太婆，你这话什么意思？拿老子当贼啊？”老六气势汹汹地逼近王婶，根本没把木箐牍放在眼里。“再他妈敢胡说八道，老子弄死你！”
木箐牍看不下去了，说：“有话不会好好说吗？你想干什么呀？”
“滚一边去！这没你事儿。”
木箐牍戏谑地说：“对，是没我什么事，我就是闻见一股怪味！想知道是谁早晨起来没刷牙，怎么说出来的话都带着一股子大粪味。”
老六愣了一下，说：“找茬儿是吧？”
在邻居面前，不能跌份儿，于是木箐牍硬气地说：“谁找茬儿？我看是你找茬儿！年纪轻轻的，不会好好说话呀！王婶这岁数跟你妈应该差不多，懂不懂什么叫尊老爱幼？什么叫言语文明？还老子？你是谁的老子？谁是你老子？！”
老六火了，一把揪住木箐牍的脖领子说：“你他妈是谁呀？！”
木箐牍来不及挣扎，被老六一把拽进了王婶家的院子，紧接着脸上挨了一记重拳，登时便昏死过去。虽然木箐牍瘫倒在地，但是老六不依不饶，跟上去一顿拳打脚踢。
王婶急忙劝解：“别打了，快别打了！”
老六松开木箐牍，一边朝院外走，一边骂骂咧咧地说：“敢在老子面前装大爷，老子得让你死得像孙子！哪来的小兔崽子，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出了院子，老六挑起大粪桶大摇大摆地离去，抬头看到多子站在自家院门口朝这边张望。老六喜出望外，紧走几步来到多子面前。
“刚才王婶那边怎么回事啊？”多子问。
“没事儿，该给你们家干活儿啦！”
多子不放心地朝王婶门口张望，没听到什么动静，这才让到一旁，说：“进去吧！”
老六挑着大粪桶进了院子，贼眉鼠眼地左顾右盼。
多子跟着进来，抱歉地说：“厕所在那边。不过请你稍等一下，我妹妹还在里边。”
“没关系，我今天有的是时间。家里就你们姐俩？”
老六嬉皮笑脸说着，将大粪桶放在地上，舔着肥厚的嘴唇，色迷迷地盯着多子的腰身。
周长河从屋里出来，边走边活动着脖颈。
老六听到动静回头，冷不丁看到周长河吓了一哆嗦，失声喊道：“甄小辫！”
多子纳闷地看看周长河，又看向老六。
老六惊恐万状，紧张地吞咽着口水，额头上渗出大颗汗珠。周长河微微一笑，朝这边走了过来，拳头握紧的同时，指关节嘎巴作响。老六下意识地后退，回过神来之后慌里慌张地拎起粪桶想跑，被周长河喝止。
“站住！”
老六战战兢兢地说：“你、你想干什么？”
“你认识我？”
“认识。……不，我不认识你。”
“别害怕，我这次到天津来，不是要找你们的麻烦。回去告诉杨爷，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我可不想节外生枝。”周长河微笑着表达善意。
老六如蒙大赦，慌慌张张地挑起大粪桶溜之大吉。
看着老六一路跌跌撞撞地出了院门，多子疑惑地问道：“怎么回事啊？他为什么那么怕你？”
“是啊！为什么呢？我也想知道原因。”周长河伸着懒腰装糊涂。
“你在保定的时候，是不是跟他有什么过节？”
周长河含糊说：“或许是吧！我记不清了。姐，我饿了，我们吃什么呀？”
天津粪霸杨百练杨爷控制了大半个城市的挑粪行当。
当年他师傅自创“布衣堂”，联络各区挑粪工互帮互助。因杨百练欺辱妇女，师傅盛怒之下欲将其逐出津门，不料被杨暗害。
杨百练生性暴虐，为树立威望，在掌管“布衣堂”之后更是加紧排除异己，残杀无辜。曾有传闻说，海光寺六名不服管教的挑粪工一夜之间都被溺死在粪坑里，幕后黑手正是杨百练。
“布衣堂”后来逐渐形成帮派势力，杨百练也成为名副其实的粪霸。津门数千挑粪工按月向“布衣堂”缴纳份子钱，更有诸多商户与之合作。据说，“布衣堂”每天收集大粪几百车转卖种地的农户，可谓一本万利。短短几年，杨百练便在租界购置数座毫宅，还娶了几房姨太太。
老六慌里慌张地跑进师傅的毫宅，杨百练正悠闲地与几位姨太太打麻将。
“师傅，师傅，出事了，出大事了！”
杨百练不以为然地说：“就算天塌下来，你先让我打完这把牌行不行啊？你瞧瞧，这牌马上该糊了。”
“是甄小辫！师傅，北平甄小辫到天津来啦！”
杨百练正要摸牌的手像被烫了一下迅速收回，扭头看向老六。只见老六满头大汗，紧张地手脚发抖。
“甄小辫？北平粪霸甄小辫？”
“师傅，千真万确啊，我亲眼看到的。”
杨百练将麻将牌一推，焦躁不安地在屋里跺着步子，皱眉琢磨对策。姨太太们见状，识趣地纷纷离开房间。
“师傅，怎么办啊？”
杨百练恶狠狠地说：“有道是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北平甄小辫是个狠角色，我们自然敬他三分。但是也必须让甄小辫知道，老子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怎么可能拱手送人？想呛行没那么容易！传我的话下去，都给我盯紧甄小辫，一有风吹草动，先下手为强！”
多家，正屋。周长河挥汗如雨，熟练地和泥抹墙。几面墙壁已经修整完毕，房间焕然一新。多九爷抱着点心盒子从里屋出来，一边啃食点心，一边欣赏着自己的新房。
“哟，我们住新房啦！”
“爸爸，您看怎么样？还满意吧？”
“我太满意了，满意。这些都是你一个人干的？”多九爷抻着袖子上前，假惺惺地替周长河擦汗，“快歇会儿吧！可别把我儿子累坏了。来，吃口点心。”
说着，多九爷居然挑一块点心要喂周长河。戏有点过了，周长河赶紧躲。
“您快吃吧！我吃过了。”
多九爷将点心盒子放到桌上，说：“我也不吃了，点心吃多了也腻。儿子，你过来，爸爸跟你商量个事儿。”
“您说。”
“你这次回天津来，赵平津给你带了多少钱？”
“没多少。”
“没多少是多少？”
周长河摸了摸衣兜，掏出几块大洋给多九爷看，说：“就这些。”
“够了。”
周长河疑惑地问道：“什么够了？”
“儿子，你知道不知道，狮子林酒楼的狮子头非常地道。”多九爷一口一个儿子跟周长河套近乎，此时才切入正题。“做狮子头很有讲究，选料必须是六成肥肉和四成瘦肉的上等五花肉，再加鸡蛋、虾仁、蟹粉、葱、姜和竹笋等剁成肉泥，团成拳头大小的肉丸炸熟，之后可清蒸、可红烧。地道的狮子头外焦里嫩、肥而不腻，你咬上一口，保证满嘴流油。”
“让您这么一说，我都馋了。那哪天我请你吃狮子头？”
“哪天啊？”
“明天行不行？”
多九爷眼珠一转，立刻装出一副虚弱不堪的样子，还特意轻微咳嗽了两声，这才说：“明天啊！我这个病时好时坏，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熬到明天了。”
周长河当然明白多九爷的意思，只好说：“要不中午我们就去吃？”
多九爷高兴地说：“好！就这么说定了。儿子，狮子林酒楼还有一道菜非常有名，叫做松鼠桂鱼。松鼠桂鱼这道菜的做法那更是讲究……”
多子和多寿抬着一桶泥进门，两人累得气喘吁吁。周长河见状，上前接过泥桶放到墙角。
“你们爷俩聊什么呢？”多子问。
周长河笑着说：“爸爸想吃狮子头了，我打算中午带他去狮子林酒楼吃一顿。你们两个没别的事情一起去吧！”
“好好好。”多寿拍手欢呼。
“爸爸，到外面吃多贵啊！狮子林酒楼更不是我们该去的地方，一道菜花的钱够我们吃半个月了。还是在家吃吧！昨天的粥还剩不少呢！”多子提出反对意见，又转向周长河说：“多福，你身上还有多少钱，昨天刚给爸爸买了桂顺斋点心，今天又要去狮子林酒楼，照这样吃下去，多大的家业也得让你给败光了。你们一个个的，怎么都不知道节俭过日子呢？”
多九爷不悦，黑着脸坐到椅子上。多寿想吃点心，刚掀开点心盒子就被多九爷打了手。
多寿疼得尖叫一声，捂着手背对父亲怒目而视，“怎么啦这是？又打我！”
“吃！成天就知道吃！这个月你往家里交了几个钱？！”多九爷指桑骂槐，借题发挥，其实他恼火的是因为多子阻拦，以致吃不着想念许久的狮子头。
多寿委屈地说：“爸爸你说话亏心不亏心啊？交了多少钱不知道，反正都给你了，一分钱没剩下。我正长身体呢，可是天天吃不饱，还得跟着师傅去卖唱，哪有力气啊？”
“挣不到钱你还有理啦？看看街坊邻居，王婶家的老闺女香芬隔三岔五往家里带回多少钱？”多九爷气得拍了桌子。
多寿哭笑不得，说：“王婶家老闺女？你知道她天天去哪儿上班吗？谦德庄的大*院！爸爸，有你这样的吗？不分好赖是吧？你要是羡慕人家闺女挣钱多，逼着我也去卖，行，那我听你的了，我明天就跟王婶家的老闺女搭一辆车去谦德庄！”
“去，你现在就去，拿不回钱来别进这个家门！”多九爷咆哮着。
多寿情绪激动，抹着眼泪出了门。
“爸爸，你干什么呀？发这么大火……”
多子刚想开口，就被多九爷怒气冲冲地怼了回去。“还有你，别跟没事人一样，家里就你一个吃闲饭的！爷们儿死了你可以再找一个嘛！虽说寡妇不容易嫁出去，找个瞎子、瘸子也能过日子吧？”多九爷拍着桌子喊，“还说我逼你大姐嫁给一个傻子？我害她了吗？她能经常背着公公婆婆往家里带粮食，这也算没白养活她！你说你成天呆在家里吃闲饭，我这张老脸都替你害臊！”
“爸爸，你别着急，等你下了葬，我保证立马搬出去！”
多九爷赌气说：“好，我记着你这句话，敢赖着不走，我保证从棺材里爬出来找你！”
多家父女的争吵让周长河惊呆了，好不容易才插嘴说：“你们都冷静点儿，听我说好不好？”
“别说了，都是因为你身上那几块大洋，爸爸才变成这样六亲不认了。”多子迁怒于周长河，又说“你真为爸爸着想，真为了这个家，赶紧收拾东西回保定去！”
见多子要赶走“财神爷”，多九爷更不干了，说：“说什么呢？你是要气死我呀？儿子才是家里的顶梁柱，你们姐几个都是赔钱货！我告诉你们，等我死了，家产全部留给我们多福，你们一个子也别想拿走！”
多子气乐了，她说：“爸爸，您看看这几间破屋子，哪里有家产啦？有钱您倒是先把欠外边那些账还上啊！您的家产都是债，您自己先留着吧，白送我们也不敢要！”
“对，你就骗多福吧！反正他刚回来，什么也不知道！多寿在门口露头，附和着说。
多九爷气得站起身来要打多寿，周长河急忙上前拦阻。多子朝多寿摆手示意离开，自己随后也出了门。
周长河搀扶着多九爷坐回原处，“您别生气，都是我不好。”
多九爷语重心长地说：“儿子，记住爸爸的话，这姑娘早晚是要嫁人的，不可能永远跟父母一条心。现如今啊，你这几个姐妹我都指望不上。儿子，我就指望你，以后过好日子啦！”
“行，那我一定努力。爸爸，我扶您到床上躺会儿？”
“躺不了啦！”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多九爷一声长叹，说：“唉，其实也没有不舒服，只是好长时间没去过狮子林酒楼了，也不知道他家的狮子头涨价了没有？儿子，你要是不太忙，是不是刻意抽时间过去看看？”
这哪里是商量的口气，分明是派了任务。多九爷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周长河只好应承下来。
“好，我先把这面墙拾掇完，待会儿就过去，保证耽误不了您的午饭。”
多九爷满意地说：“要不怎么说生儿子比姑娘有用，那我在家等着吃现成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