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坏运气接连降临,有时会产生连身在其中的人都忍不住发笑的戏剧性效果。就像是上马短了蹬,爬梯磕了下巴颏儿,扬鞭欲去先给自己来了一下,都是哭笑不得,都只能笑,一哭就止不住。
星宇心神不定,一路疾驰已半是勉强,行至在西市口时终于支持不住,滑了一跤,跌坐在地。那位罪大恶极的陈姓账房就挂在她头顶的牌楼上,只剩颗头颅。
风一吹,晃晃荡荡,撞出阵阵瘆人的惨笑声来。
星宇扶着膝盖站起来,没摔着哪里,她拍打拍打身上灰尘,仰头再望向那颗头颅,便知道是自己眼花,死成这副德行了还要能笑出声来,可真是活见鬼了。
“你要真觉得死的冤,大可去阎王爷哪儿告我一状,待他日我死了,再与你辩说分明,便由你将当日堂上没说出口的话一并说了,何故在此处拦我?”星宇说完,也不使轻功,一步一瘸地往怀王府挪去。
怪她急性子,也怪吴思芒太不利索,待到星宇来到怀王府门口,见一切如旧,并无异常,提了半日的心可算是放了下来。
“劳驾,下官京兆尹董星宇拜见怀王爷,烦请通传一声。”星宇对门口的小厮说道。
“董大人,你可来了,您请来的神医已在里面为王妃接生,您快去瞧瞧吧。”小厮一听她的名头,紧赶着将人往里让。
星宇不明就里,也不耽搁,跟着快步就往里走,一进前厅,赵琪跟个陀螺似的转过来,正撞在她身上。
“怎么了,出了何事?”星宇一把扶稳了了他,也不管自己两只脚被赵琪踩在下面。
“阿艳,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就要生了。”赵琪见了她比见了自己亲爹还安心,颤着声儿,几乎带着哭腔,“李鬼手来了是不是就没事了,还是说李鬼手出面了说明事情很大了?你说话啊。”
“这么这么快就要生了。”星宇手也是抖的,只比赵琪好一点儿,又想到李鬼手,稍微安定点儿,劝道:“那是李鬼手,是李鬼手,一定不会有事的,否则他把手剁下来。”
“我要他的手干什么,我要他的手干什么,你说啊。”赵琪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他从没想过在星宇这里也得不到一个肯定,潜伏已久的恐慌爆发成无依无靠的愤怒。
赵琪在发怒,星宇偏头躲过砸来的一拳,这一偏,就看见畏畏缩缩跪在角落里的小桃,便丢开赵琪,走过去问道:“她怎么跪在这里?”
“你自己问她。”赵琪一击不中,也缓过来不少,还是没好气儿就是了。
“小桃护主不力,甘愿受罚。”小桃两眼包着泪,满脸藏不住的焦急,却又不敢出言申辩。
“胡闹,你二人从未分离过片刻,此等关头你不陪在她身边,丢她一人是算什么。”星宇说着一把提起小桃,打发去了内院,她感激涕零也好喜笑颜开也好,总之是两种情绪扭在一起,脚不沾地地就去了。
外面风声一阵比一阵紧,暴雨大约会下在今夜。
“我不知道她喜欢什么,也不知道她不喜欢什么。”赵琪发完了疯,颓在地上挨着一条椅子腿靠着,“她总也不说,看什么都淡淡的,我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不理,星宇,我不知道怎么办,我真的不知道。”
“你做了什么?”一阵风吹开了窗子,在屋内造次,二人衣衫被狂风吹起,猎猎作响,便是这样,星宇的声音仍是落地的玉珠子一样清晰,字字分明。
“话本子,她陪嫁的一箱话本子,今日拿出来晒,我见下午变了天,她还在睡着,就张罗着下人收了去,哪知她一见就急了,小桃没拦住,摔了一跤,就动了胎气。”赵琪一边说一边偷着眼瞧星宇,没见她脸上有任何的变化,而是拉了张椅子坐下,坐的端端正正,赵琪心里又没底了,也拉张椅子过去陪着。
“星宇,你别抖。”赵琪忍不住开口道。
“是你在抖,你过来。”
“哦。”赵琪板着椅子挪过去,屁股还没放稳,先挨了个耳巴子。
“打我做什么?”赵琪捂着脸,茫茫然瞪向星宇。
“不做什么,没事儿做,找点儿事来做。”
憋了一夜的雨叫吹了一夜的风喊出来,在黎明时分倾盆而至。
李鬼手从内院出来,苍白着一张脸,血红着一双手,一双无神的眼睛先寻着星宇,人才活泛点儿,喃喃道:“母子平安。”
话一说完,一头栽倒在星宇怀里。
一代名医李鬼手,江湖上恶名昭彰的钱串子,实是个见血就晕的脓包,难为他辛苦忍这一夜还有之前的许多个日夜。
赵琪傻愣愣地呆在原地,不可置信地问道:“他说什么,谁的儿子?”
“老子的。”星宇笑道。
赵琪立马明白过来,蹦蹦跳跳地又开始满屋子乱转,“哦,我有儿子了,我老子有后了。”
“老子也高兴。”星宇把李鬼手放倒在地上躺好,跟着起哄。
修养了几日,霍艳依着李鬼手开的方子调养,还是只能卧床,气色却是好多了。星宇听闻她大好,便给衙门告了假,拎了几样东西去看她。
老王爷陪着老夫人又去了甘远寺祈福,不在府上,倒少了星宇许多见礼。
“你说你,迟几天满月了再来不行,这屋子里的血腥味儿还没散尽呢。”霍艳靠在床头,见小桃领了她进来,一下子就笑开了。
“表姐忘了,我可最不爱凑热闹。”星宇笑着,“我瞒着人来的,表姐不必担心。”这会儿小桃把孩子抱来了,一张小脸儿皱着,还没核桃大的小拳头举在胸前,从襁褓边边露出两个粉粉的头头来,小嘴儿微微张着,睡得很安稳。
“怎么跟个小老头似的,鼻子像你。”星宇没见过这么小的孩子,只敢拿手指头轻轻碰他的脸,就这么着,戳没两下,无师自通地找着了小不点儿身上的开关,“哇”的一身哭开了,吓得星宇手足无措,瞪大了眼睛直往后退,“我没使劲啊。”
“晚少爷是没使劲儿,咱们饿着来的,委屈着呢。”小桃一颠儿一颠儿地抱着孩子哄,一边打趣道。
“快,给弄点儿吃的去啊。”星宇忙说道,“这么点儿,再饿就没了。”
霍艳也笑得合不拢嘴,吩咐了小桃,小桃笑吟吟地又给抱走了。
“孩子取名儿了不曾?”星宇痴痴望着小桃抱着孩子走得没影儿了,才回过神来问霍艳。
“说是这孩子得先取个小名儿叫着,公公婆婆今日去庙中问大师去了。”霍艳笑着,很有些如释重负的样子。
“你可好?”星宇问道。
“我很好,晚晚,给我讲个故事吧。”
“好,表姐要听哪一个?还是咱们接着讲猴子的故事。”
“不听猴子,说起来天都敢捅个窟窿的本事人,最后还不是蒙眼蒙心地赔上自己一身的本领,就为了得道之后能于昆仑镜中再看一眼自己的师父,再看一眼又能多什么?”霍艳仍是淡淡的,初为人母的稳重感已显露无疑。
“表姐是在说我?”星宇笑笑。
“说的是你,也是我自己,我们这样的人只有这样的的活法儿,从来不能按自己的心活一回。”霍艳叹道,想年少时节,她也曾跟着星宇为害四方,逼得南山村家家高筑墙篱,为的就是防她们两个祸害。她们一起坐在村口的大树上,吃着西瓜,大太阳被树冠子遮去了威风,半点儿晒不着她俩,凉风悠悠吹着,真是不可多得的好日子。
“心既不安分,就堵上自己的耳朵,不听不想便是了。”星宇试探着劝道。
“猴子也是那样想的吧。”霍艳叹一口气,“我要听张生的故事,他离了以后,留在山中的女子怎么样了,你一直没给我讲。”
“好,我说。”
星宇后来明白了,霍艳私奔,不是为情爱,她想念被关进绣楼之前的日子,话本子不论是从星宇口中听来的,还是从宋青书口中听来的,重要的不是讲故事的人,而是她一直以来向往的自由自在的日子,是从星宇第一次带她飞上村口那棵大树上时就开始的向往,是连鞋子都不用穿的恣意妄为,也是现在她被困在锦衣玉食里的可望不可及。
故事说完,天色已晚,星宇从霍艳房中出来时,隐隐还可听见模模糊糊的婴啼,星宇立在窗下听了会儿,便觉得这怕是天底下最动听的声音。
星宇去书房寻赵琪,他正咬着笔杆子坐在桌前发呆,手里端着本书。
“用功呢,预备着赶考呢?”星宇吊儿郎当地走过去,抽过来一看,赫然是一本“京西儿女十八年苦难记”,看清名儿,星宇就笑了,“要是考这本书,您怕是能中个三甲头名。”
“本王爷都当王爷了,还费那个劲做什么,就是上回雨冲了,有几页字儿看不清了,想着给补一补。”赵琪两手一摊,一脸为难。
“怎么?几年不拿笔了,字儿不会写了呗?”
“不至于不至于。”赵琪直摆手,“我纳闷的是我这媳妇,你这表姐,说起来也是高门贵女,霍家的家教也是正派之风,怎么就爱这个?”
“您自个不都说出来了,您媳妇可是我表姐呢,不看看跟谁一起长大的。”星宇半点没有带坏人家女儿的自觉,眉宇间还颇有些得意之色。
“嗯,有理。”赵琪看看星宇,点点头。
“还有啊,霍家可不是什么正派之家,我表姐就罢了,其余的嘛……”星宇摸着下巴,“啧啧啧”了半天,意味深长地看了赵琪一眼,突然说道:“天色已晚,我回去了。”
“说呀,怎么了?别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