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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九章

    凑上前去想着追上她,却见下了几个台阶搀扶着我同我些孕妇注意的话。我想来竟然为了巴结别人,连肚子里头的龙种都不要了,又羞又愧。

    “您瞧瞧我这一孕傻三年的毛病,多谢姑姑提醒,我应是不该来的。”

    想着这泰泰是太后娘娘身旁的女官,如今却不在甘泉宫仔细服侍着怎地出来了?

    “姑姑今日怎不陪着太后娘娘了?”

    吾便命人去打听这前去有无应注意的一二,遂得知若要去瞧这些珍兽,还得提前个把时候预约。不然宫里的人齐齐去了,恐吓着那兽,惹下什么让皇上不快的事来。

    预约是繁琐了些,前头等的人多故而等的时候也稍长些,但架不住我好奇之心自听了婢子回来后告诉的消息与日俱增。吾心底下思忖着时候还长,总还是等得起的。

    这日预约总算成了事,又恰是个舒爽的时候,便从简梳妆,径往那处去了。

    皇上此次命人建的园子不,平日从外面看倒看不出同其它宫墙殿宇有什么不同,进来方知这里头建的精巧别致。其中珍兽慵懒,有些看起来似乎比人还要娇气几分。

    吾瞧见前头有头棕熊,心下好奇,估摸着此大抵是这珍兽园里最大个儿的兽,脚步不知不觉便往它那方去了。

    却未等吾走到近前,那棕熊却不知为何猛地窜向吾这方,直直平那铁栏杆隔网上大吼一声。吾欲后退,却不免被吓了个踉跄,下意识地有泪在眼眶里打转,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好,只低声喃喃道,

    “这好好的是怎么了…”

    这是最萧瑟不过的一个秋时。我从玉明的窗向外望,只见翠微褪尽,花枝拦断,满庭凄冷寂寥的落叶,匍匐在怀着摧枯拉朽之势的秋风下,低低地呜咽。我只能看见如用血染就的宫墙,一点还在苦海中挣扎的黯淡翠色,一个穿着单薄衣袍在院内扫拾落叶的媵娥。他们在鸿雁迁徙时的嘶啼中重叠成一片模糊的影,一起流淌向我许久未曾梦到过,今生也再不会到的成都府。

    我的父亲便消亡在这样的秋日里,正像极了我前不久见到的一只蝴蝶。它没有光艳毕生的彩纹作衣裳,只有一道青灰粉饰,已然脆弱的溃不成军。我都无需再多看一眼,便能通晓它最后的结局——不过孓然一身,在秋风中化为无名枯骨罢了。

    父亲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若非杨通文对我尚有怜悯和眷顾,或许最终都不会有人替他立一块无字碑,在每个秋时去扫洒祭奠他一生哀痛的根源。

    我想起我在七月里修的一封家书,用尽所有珍重写下的笔画,也不知他究竟能否读到。也许那封家书将随他一同入葬,化成了一抔尘灰,滋养来年春时的一场百花盛放。

    ——那样也好。

    我倚在窗边,听见鸿雁的几声悲啼,身边是满面不解的璇玑和璇珠。她们太,只懂得望着我脸上的泪痕,咿咿呀呀地拧起眉。

    我想,倘若我再闷在玉明里落泪,兴许是要闷出病来的,月见与沉青也日日夜夜地见着我落泪,陪着我落泪,想必心里也不好受的很。于是我决意出去走动走动了,携同我的两个姑娘:我怀里抱着璇玑,月见抱着璇珠,便向玉明外去。她们两张粉琢玉砌的脸蛋上总只有几种情绪——大多是欢笑,漫着四月里春的轻盈;饿时便要啼哭,却也不真的闹开,格外惹人心疼;倘若玩累了,便合眼睡去,不论昼夜时分。颠来倒去的,也不过如此。

    多好啊。我心中始终有些羡慕,又想起我尚未稚童时想必也是这样情状;可这样一来,我又要想到父亲,于是我决计不再去贪恋童年最无拘无束的时分。

    月见只走动得久了,腿脚酸软。我半含着笑,只笑她和我一起养的娇惯了,却终究依了她的话,停下来歇歇。

    我正在唇齿间含着从温柔梦乡里来的歌谣,哄璇玑璇珠这一对姐儿入睡。炉里焚着甘松香,在这样容易受冻的杨宫秋色里腾起娉婷袅娜的一卷烟色。甘松味甘,撒进香炉里也是能溢出清淡矜雅的一丛香来的,在我眼里,远比安息香要更和煦,也更能让尚有黄发的稚童做一个酣畅无忧的梦。

    哄过了她们,我将锦被的沿角掖实了,低下身去,予她们额前最温润的一吻,然后便挑帘出了里间。秋风从帘下溜过来,莽撞地抱了满怀的冰冰凉凉,月见便来替我披上外衣,一面奉茶,一面向我提起修容李氏的生辰。

    我低眸,用眼波搅着茶盏中绿油油浮着的嫩叶,想起那个我不曾打过多少照面的李氏。我只晓得华修容恃雍容之姿,端庄之风,合该是杨宫中参透最多年岁的一位,能揽权,得敬重,阖宫皆知。我还晓得,她在九月初五时诞下金枝玉叶中的第十朵娇花,却是难产。那想来又是一场只有为母之人才能通晓的苦痛,也许较之我诞女时早产的惶恐更甚。

    我想我是该向她拜寿的,哪怕情谊淡薄,面上也总该过得去。

    可惜那些烽火延绵的日子里,我着实为了太后懿旨传下的捐赠一事损了不少好物什,那些足以馈赠的脂粉钗环,竟有多数都被我捐了去。一时我犯了头疼,月见只顾在边上低着眼,道:

    “先前奴婢心疼,您又偏要捐;这下倒好。”

    我搁下了茶盏,不理会她,只静默片刻,教她去取我先前留住的一圈璎珞。我掂在掌心,见它泛玉泽宝色,拥琳琅之姿,便觉得足够。倘若李氏自个儿留了,恰能衬一衬她风仪;倘若为她的姑娘留着,那也不差。我这样想着,差人寻典雅的锦盒一只,将璎珞圈心地搁置起,由月见捧着,随我一道去钟粹见一见李氏。沿路都是满地的枯叶,偶尔能被我窥见灿烂的几片银杏。我将它们碾在履下,紧了步子,向钟粹去。

    我在十月秋意里听风吟

    宫道跟前的杨柳叶根泛黄,扑面而来尚不察觉的微风一吹,轻轻用手一缕,便簌簌落了满地,就如同我一样,毫不打眼,轻如浮萍。当初与我一道入宫的姑娘们,多是有了身子,更不提前头一水的高位主儿,叫我瞧不见我的出处,我的方向

    我想着,兴许阿爹就不当给我取这么个名讳。浮萍不贵重,扔进皇城的浮玉亦是黑黢黢的石头土块儿,纵使规规矩矩摆在金碧璀璨的明粹宫里,也不值一提。那打养心殿来的圣人不会推开风吟轩的大门,他的脚步也不会为浮玉逗留,这个既定事实叫我很是有些不甘,和难堪

    明粹宫里头,李主儿珠玉在前,吴主儿孕育长子,若是我能攀上其中一位,总也要比现下这冷冷清清,如同话死人般的日子好过的。我咬了咬牙,打库房里寻了我最为爱重的那圈璎珞。那是我母亲仿照妙法莲华经里头的画样子,取砗磲、玛瑙、真珠等物件儿打的众华璎珞,她愿她的女能拥无量光明,而我却只能拿它借花献佛

    我将它放回绛香黄檀盒里,亲自捧着往李氏那头去:“妾贵人王氏,给修容见礼。”

    九月秋却也有了些许凉意,仍记得去年秋季还与关郎一同在南京赏菊,如今却已分隔两地。他一人久居病榻身边又无人陪伴定是更加苦楚,若非捷哥儿太留在南京实在放心不下,关郎还可有儿子的带来的欢喜。我知他的身子每况愈下,可这重阳节我却不得不来。与驸马成亲三年,与其感情深厚,不如相敬如宾罢了。这样的成亲,无关爱情,只有亲情。为他延续香火,不让国公府绝后,是我唯一能给他的回报。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我只知道,我更爱自由。回到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宫中,我才感到亲切且安心。

    我从奶娘手中接过捷儿,戳他粉扑颇脸逗弄他。半岁的他连叫人都不会,可关郎又撑不了几年了。我自己怎样都好,捷儿又该如何?我多怕他未来以后的记忆里,连自己父亲的印象也没樱黛眉紧蹙,愁容尽显。捷哥儿的哭声也应时响起,让我更加心乱。连忙抱着他轻晃哄着,总是止住了哭声。

    便也出去走走吧。我抱着捷哥儿向外走去,虽落叶随风而下,倒也别有一番景色。远远地望着前方有人,怀里的捷哥儿却先笑了起来。

    “那是宜婕妤和两个公主。”

    闻言轻笑了然,走上前去,道:

    “我想是两位公主活泼可人,远远的就吸引了捷哥儿,让他笑开了颜。”

    本急着往棠梨送膳,慢了脚步觉着这颜氏愈发可爱得紧,自入宫来,可少有人同阿妍这般讲话。可这菜若凉了味道可要大打折扣。阿妍遂命将八宝食盒先递了玉竹,命她先送去棠梨,莫饿着了平都公主与淑媛,再向淑媛告罪,言自个儿疲乏恐碍了公主用膳。后慢下脚步打量佳人,眉清目秀,眸子清澈明晰,她还呢,哪懂什么后宫险恶。看着她笨拙行礼的样儿,不禁笑出声来。耐着性子听她问,阿妍扬了嘴角,细予她听,亦想逗她一逗

    “我年幼丧父,后又丧母,亦被人称不详。幸了叔父不弃,将我待在身边教养。他本就无儿无女的,我便与他相依为命。他外头操劳,回了府还要忙这忙那,我不能替他分担,只能学着做些好的补一补他罢了。亦让他莫太操劳。谁曾想,这一做便停不下来了。”

    阿妍鲜少在旁人面前提自个儿的过往,瞧着眼前人善,阿妍也就随口提了。她又问扣三丝,想是之前未曾细听,笑语晏晏

    “三丝皆可按时令鲜蔬替了,只为淡易纳百味便是。惟有这一味高汤,须提前以老母鸡煨至酥烂,捞出骨肉,再添火腿、干贝、蹄筋等鲜物熬一晚上,再捞出杂物,只留净汤备用。汤色奶白,各物鲜味融于一体,三样新鲜时蔬与干丝饱吸汤汁。那味道才叫一个鲜美。”

    阿妍最好在旁人面前谈吃食,无论是街旁吃或是名家糕点再到官绅庖厨,都能讲出个一二三来。美目流盼,神采飞扬。

    眸里姑娘正放下书本笑逐颜开,于是眉目眼尾都借春风温婉。娇声嬉笑传来时,樱颗唇绽。

    “扰了钟姐姐读书兴致,是妹妹的不对。只好陪钟姐姐活动活动,权当赔罪了。”

    观弄玉捏肩,颇觉真实,想桃源轩内,这场景也并不少见。手中纨扇递与冬葵,随子砚往桌旁站,目光逐她柔荑去,见竹盖开启,汤烟氤氲腾升,香气扑鼻,撩拨心弦。再看成色,难免食指大动。

    “是呢,我也常常听山西的面食,口味极佳。”

    葱指捻木箸,夹器内汤饼,放入碗碟。汤饼形如柳叶,宽寸余,色泽泛黄,如裹蛋液。入口汤汁鲜美,面质劲道,不由惊异。整块吃进胃里,便已爱上这滋味。

    “嗯,果真好吃呢,比我以前吃过的饼啊面啊,都更有滋味。就是不知,这是怎么做的?”

    色笼京都,柔光氤氲照我周身风致,我忽然有些想念远方的家人,愿他们安好。我当日见程有容,被她眉目潋滟镇住,连回话都是心口不同步的。颜又语见我,也是紧张。她呢,她是真不害怕,还是存心要试探虚实。

    我抬手,掐断了一朵花的细颈,整朵花从我手上掉落,成泥。再看满园盛放,我裹挟了一丝莫名的寒意笑着。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你倒是很有想法。可惜如今是八月,夏秋交替,百花庆祝不了春的苏醒,南方的春也不见得就比这儿的好。”

    无为有点像沈南颦,不过沈南颦的温润风姿,她还差上许多。我沉浮宫中也不过一年,自知资历不久,如今却难得摆出一副老饶口吻。

    “本主觉着,无论争奇斗艳还是俏也不争,遵从自己的本心就好,何必被外界干扰,活的不真,也丢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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