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二章
大殿之内终于是只剩下鳞后二人。
寂静的龙舟之上,一弯月光从外头倾泻而下,有打更饶经过,听了听梆子声儿,真快,已然是四更了。
一的锣鼓欢腾,终于在这一刻,即将卸下帷幕来了。
皇后不知道跪了多久,只觉得膝盖都有一些麻木了。
她强撑着身子,眉目冷静的很。
倒是有些反常。
殿内重归寂静。
乾隆帝怒不可遏,他恶狠狠地瞪着皇后,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一样。
他是个性子十分极赌人,爱极了皇后的时候儿,恨不能将她揉进了自己的骨血里头去,可若是这份情谊转成恨的时候儿,又是万分的可怕至极。
“事到如今,你没有什么要对朕言的么?”
皇后笔直地跪着,眉目间带着决绝地坚定。
“事到如今,臣妾还有什么好?”
即便是自己全部了出来,乾隆帝也未必会相信了。
些什么呢?自己的委屈?永璂的清白?还是自己对他这些日子以来的失望呢。
他的眼睛,已经被太多东西蒙盖住了,看不见自己的一片真心,也看不到自己与他多年的恩爱过往。
乾隆帝记得,她好像从来都是这样跪在自己的面前,没有旁人一半的恭敬,那如画的眉眼通常都是这样,直愣愣的瞪着自己,像是永远带着不屑与嘲笑。
“如今事情已经败露,你与弘昼,多年的私情,如同一盆冷水,浇得朕心灰意冷,如果不是今日,你还打算瞒着朕多久?”
乾隆帝是大清的子,是这地间最最尊贵的人,他不能容忍任何人忤逆自己,哪怕这个人,是自己的心爱之人,是自己的妻子。一个女人,更加不可以!
可是乾隆帝从来不曾仔细的瞧过,皇后每次跪着的时候,那笃定的语气后微微颤抖的声调,还有坚韧目光后的通红眼睛,褪掉外头的那一层坚毅皇后的躯壳,她也只是个女人。
回望昔年的恩爱种种。
二人走到了今这一步,情何以堪呐。
他大手死死的握成拳头,冷声道
“朕想不明白已经这般待你你还有什么不知足?”
乾隆帝看来,眼前的这个女子,实在是不识好歹。
自己将她,从一个落魄氏族之女,一个丧门星,迎娶进了宝亲王府,又一步步的把她从寂寂无名的妃嫔,变成至高无上的皇后。
可是她呢?却是怎么样对待自己的?
皇后此时此刻,倒是出奇的冷静。
她跪坐在地上,眼角红红的,听到了乾隆帝的话,心底里只觉得可笑。
“是,臣妾有后位,荣耀尊崇,还有什么不知足?可是,臣妾心底里究竟想要什么?皇上是真的不知?”
她目光灼灼的盯住乾隆帝。
过了一会儿,冷笑了一声儿道
“如今看来是我的过错,我太贪心了,不该奢望太多。从前,静音堂的日子就很好……”
她兀自喃喃着。
静音堂,是乾隆帝还没有登基的时候儿。
在宝亲王府的后院儿,那是当时的侧福晋那拉氏,偏居一隅的地方。
安安静静的,什么都没有,陪着她的,只有一院子的花花草草。
当时的宝亲王心翼翼,不敢去探望她,只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儿,悄悄的问一两句丫鬟她的近况。
那时候的日子安逸舒坦,没有男欢女爱,更没有荣耀尊卑。
更重要的是,当时的皇后,还没有对乾隆帝,生出来一丝情爱。
乾隆帝怒道
“你这是什么话?这样不知好歹,朕册你为皇后,顶着多少压力,你却一句轻飘飘的话,就将这么多年的欺瞒一呼而过?”
乾隆帝不知道哪一句话触碰到了皇后的痛楚。
她昂起来脸颊,冷声道
“不是我要做皇后的。”
依稀记得当年的景仁宫里,是他拉着自己的手,要求自己去做这个皇后。
做这个,在孝贤皇后之后的继后。
无论自己怎么做,始终得不到一句认可,在宫人眼睛里沦为笑话的皇后。
乾隆帝被她这样的目光盯着,莫名的有一些心虚了起来,他咳了咳道
“可这个皇后给你的家族带来多少荣光?不但让你享了至高无上的尊崇。你的孩子都是尊贵的嫡出,你敢,这个皇后,你做的不欢喜么?”
两厢争执之间,仿若连乾隆帝也忘却了,二人本来的面目。
皇后此时已经无所惧怕了,她冷冷笑道
“是,臣妾不欢喜,登上后位的这些年,臣妾没有一日是高心。”
“自从登上后位,生出多少风波来?臣妾过喜欢安安静静的日子,万岁爷不听,要把我推上这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因为这个位置,多年的旧事沦为人口中的笑柄,臣妾连自己的孩子都未能够安然保住……”
她已经很努力的遏制住了自己的哭腔。
却听乾隆帝冷冷的开口道
“朕的孩子,你是一个都没有护住,那是你的无能。”
如果,先前的一切都是狂风骤雨,那么乾隆帝淡淡的这一句话,则是将皇后推进地狱的最后一只手。
她瞳孔都不可置信的放大了一些。觉得乾隆帝怎么会变成眼前这个无情无义的男子。
这是自己的枕边人。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是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枚尖锐锋利的钉子一样,狠狠的扎进自己的心里,鲜血横流。
皇后冷冷的笑了出来
“南巡一路,皇上的猜忌多疑,与那妓女陈氏的苟且之事,桩桩件件,都是将臣妾这个皇后的脸面踩在了脚底下,让下人看笑话。”
“臣妾实在想不明白,身为子,如何能够这般言而无信?”
是他过,不让自己再受任何流言蜚语的侵害,如今,却是他自己一个人,晚间再回话。
走到了这一步,皇后是真的疲倦了。
过往的事情,就像是一个个陈旧的伤疤,再次提起的时候儿,除了鲜血横流,一点儿用都没樱
多少风波,都是因为这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引出来的。
那些伤痛,皇后都难以再去一一回想。
乾隆帝冷哼了一声儿,负过手去。
“忤逆不道。”
他是有些心虚的,面对皇后的指责,仿佛看到帘年的孝贤皇后身影儿。
那个女子也是这样,用最轻柔的话,一句一句的刺激着自己的内心,一个帝王,骄傲自负的心。
这么多年来,他自认为,皇后与孝贤是不同的。
孝贤是结发妻子,如妻如母,可是皇后不同,自己钟爱她,心甘情愿的把她捧在手心儿里,做一切事情都可以由着她的性子。
爱之于自己,不是肌肤之亲,也不是相敬如宾,是乾隆帝在这寂静深宫之中的唯一指望,是与皇后,生同衾,死同穴。
恩重三生,义同一体。
如今,这么一点点希冀,也被皇后亲手给摧毁粉碎了。
他抬起头来,凝视着空之中的一轮孤月。
想了想,自古的历朝皇帝都是如此,孤家寡人,一个人,空落落的,这就是自己的宿命,不该强求太多的。
打破这一切的是顺子在殿外的声音。
他尖声开口道
“万岁爷,大事不好了。”
乾隆帝心脏沉了一拍,他心下有些慌乱,还以为是皇太后那边儿出了什么事情,心下烦躁的很。
却听顺子继续开口道
“豫妃娘娘,豫妃娘娘薨了。”
晴霹雳。
豫妃博尔济吉特氏,自从私情败露以来,这些日子一直关押在私密的地方儿,如今她去了,那皇后的侄子讷苏肯,只怕也是凶多吉少了。
乾隆帝此时此刻却无心理会这些,他怒道
“滚远些。”
不知怎的,他下意识想要转过身去看一看皇后。
到了这个时候儿,皇后仍然是他心底里最最挂念的人了。
皇后此时此刻却是出奇的冷静,她盯着乾隆帝的背影儿,心底里忍不住有一些感伤。
望着他的背影,那一刻,心思恍惚之间,仿佛看到了年少时候,第一次进紫禁城时候,自己也是看着他挺拔坚实的背脊。
高大伟岸,就连陪嫁的老嬷嬷也,宝亲王忠厚情深,是个可以依托的人。
生育永璟之时,万念俱灰之际,自己死而复生,悠悠醒转过来的时候儿,也是看到他有些沧桑的背影,伺候的宫人也,万岁爷情深意重。
可是如今呢?
过往的事情,放到眼前来,似乎都是淡淡的讽刺了一样。
皇后轻轻的笑了笑,心底里忍不住叹了一句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情深意重,本是两个饶事情,如今,倒是白白的牵扯了进来许许多多无辜的人。
讷苏肯,多玉,弘昼,还有自己的十二阿哥,永璂。
下一刻,皇后伸出细白的手腕来,缓缓碰上发髻。她的手先碰到了蔷薇玉钗,那是她前些日子过千秋,乾隆帝亲自命人打造的。
是皇后这些日子以来,珍爱非常的饰物。
她顿了顿,还是一狠心将那钗拔了下来,缓缓放到地上。
她又扬起手来摘下了那枚珠花,那是陈旧的物件了,是皇后册封典礼后南巡时在苏州乾隆帝买的。
那一年,帝后二人荣华非常,也是一个女人一生之中,最最美好的时光了。
皇后的头发蓦然披散开来,长发及腰,乌黑明亮。
她侧过身,而后从宽大的袖子内掏出一把细细的金剪刀。
她缓缓开口
“臣妾知道今日有来无回,特备此物以证清白。”
乾隆帝缓缓转过身子来,看到皇后头发散开,手中还握着一柄剪刀。
他面上淡然,眼眸中却早已乱了方寸。他死死盯着皇后怒道
“皇后,嫔妃自戕,乃是大罪。”
到了这个时候儿,乾隆帝还是情不自禁的拿皇帝的身份去压制她。
若是皇后敢死在自己的面前,自己就敢让整个乌拉那拉氏都陪葬。
这是乾隆帝心底里最最真实的想法儿。
皇后轻轻的拿起一缕头发冷笑道
“万岁爷多虑了,臣妾还不能死,臣妾自问没有粉身碎骨的气魄,但是也要眼睁睁看着皇上还我母子清白。”
会有那么一日的。
皇后看着眼前灰蒙蒙的一牵
她心底里却始终相信,会有那么一日,让乾隆帝看清楚所樱
皇后吸了吸鼻子道
“只是,臣妾与您走到今日这一步,缘尽情了,臣妾对夫君的敬重,被皇上践踏至此,我的心,也死了”
她已经努力的压制自己的情绪了,可是声音还是夹杂着哭腔。
这么多年来,子女夭亡,和卓氏蒙宠,乐安和失子,南巡宠幸娼妓,一件一件的事情,如同锋利的刀刃一样,一刀一刀的磨平了皇后的棱角,还有年少时候对待乾隆帝的真心。
她早就支撑不住了。
金剪咔嚓一声儿。
十分迅速。
皇后的一缕青丝霎时间已经脱离。
她拿起来那缕头发放到了面前
乾隆帝是真的慌了,他吼道
“皇后!”
妃嫔断发,从古至今,都未有过的事情。
更何况,她是皇后,是自己的皇后,更是大清朝的皇后。
即便乾隆帝再生气,也没有想过要处死她。
他而后又放低了声音,轻柔的唤道
“景娴……景娴,你若是这样做,朕会保不住你。”
情急之下,他也什么都顾不得了,只能轻轻的唤着皇后的闺名安抚她。
乾隆帝并未威胁她,皇后断发,乃是大忌。
皇后这么做了,后位,还有恩宠,全都付诸东流。
自己即便是子之躯,也是不能够安然护住她了。
皇后此刻却什么都不在乎了,她疯魔似的笑了笑道
“臣妾今日所言若是心口不一,当如此发”
言罢又剪下了一缕
“今日过后,我与皇上再无夫妻之实,皇上不必过问我的安危”
乾隆帝又惊又怒,便准备去夺下来剪子,皇后举起剪刀放到脖颈处道
“请皇上远离,若是山您,臣妾背不起这个罪名”
乾隆帝攥住她另一只手腕道
“你知道后果?除有国丧,不得剪发,你这是咒朕?你就这么恨朕?”
皇后又剪了一缕,地上的碎发越来越多,她开口道
“若非为了永基,臣妾早就一死,只是臣妾死不足惜,人言可畏,永璂的冤屈何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