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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忙了一天,接待了两三个洋人买办,剥削了五个贫苦农民,又去府里催了一趟爷来学做生意,照例吃了闭门羹——累得满脸油,镜片上闪着花油星子。
抬头一看,货架被收拾得整洁干净,而且展示柜上的几排样茶,居然是按照等级高低排列的——的茶叶统分甲乙丙丁等,最近齐老爷赶时髦,命令将锡纸上的等级标签改成了ABCD,方便洋商客人辨认。
伙计不识英文,看字母如鬼画符,时常乱放。王全纠正过无数次,成效不大。
好在洋商眼睛也不瞎,己会挑会看,货物乱些也无妨。
但日王全才发现,样茶动归位,按高低贵贱排成几列,十分赏心悦目。
林玉婵正顺手把一袋放错了的“A”摆回原位,回头问:“掌柜的,什事?”
王全有点惊讶随于她的熟练,随后想,她不过是细心而已。
他咳嗽一声:“这几日干得不错。”
王全一句开场白,林玉婵愣住了。
居然不是赶她走?
王全:“有个后生仔,拉黄包车的,我常坐他的车,人很老实。攒了三十两媳妇本,我只收七成,剩的归你。你要是愿意,明日就不用来干活了。”
林玉婵依旧愣了一阵,才有点明白过来。
“您还是要赶我走啊?”
当然,鉴于她这几天任劳任怨的优秀表现,王全也“投桃报李”,提前把买主的信息跟她透露一,让她有个心理准备,不至于像上次似的,闹得满院子鸡飞狗跳。
对王全来说,这已是很积德了。
林玉婵这次也有点底气,耐心跟他讨价还价:“掌柜的,我还是愿意在这边给您挣钱。”
说得很赤胆忠心,其实就是看上了茶行这个容身之处。
王全痛心疾首,告诉她:“你别看他穷,他家的祖坟我去看过,风水极好。你踏踏实实多给他生几个子,将来会有人中状元的!”
他这不是信胡言,林玉婵看他脸色,确实真情实感,觉得这是为她打算。
她冷笑:“既然如此,您赶紧生个女嫁过去吧,以后当状元郎的外公呢。”
王全没料到她如此不识相,冷然变脸,吐了一痰。
“剩饭好吃吗?”
想必伙计已经把“给她留最烂的剩饭”这件事炫耀给掌柜的听了。林玉婵一听这话,打起了精神。
“掌柜的,这不公平。”她伶牙俐齿,“我干的活比其他伙计都多。来财大哥差点记错了茶叶的价格,还是我提醒纠正的呢。”
王全错愕,随即啐一:“笑话!其他伙计都是男的!一个女人家还想跟男人吃一样的饭,这还不翻天了!爱吃不吃,不吃饿着!”
*
林玉婵饿着肚子收了工。
小凤还知道偷偷带夜宵呢。在这个世界里人人力更生,得己想办法填肚子。
离开茶行之前,她觑见左右无人,蹲身伏在柜台面,伸长一只胳膊。
她这几日已经观察过了,德丰行铺面右侧柜台上放着个黄铜罐子,顶部立了个爱的小鸟。那罐子平日锁着,里面装的是散碎银钱。财大气粗的主顾谈完
生意,信手丢几个零头入罐,银钱触动机关,那罐子上面的小鸟就会点头致谢。
这是旗昌洋行送给齐老爷的礼物,原本是赏玩用的精巧玩意,后来王全听说洋人有给小费的习惯,将这个小鸟罐子要了来,果然隔几天就攒一罐子小钱。
小钱的样式五花八门,除了碎银、铜板,还有通商岸流行的西班牙银元,花旗国美元硬币、墨西哥“鹰洋”,等等。
小费由王全主持分配。原则上是多劳多得,但实际全凭掌柜的心情喜好。
那个叫寇来财的伙计脑筋笨,不会来事,从来没分到过小费,但也没见他懊恼不平过。
林玉婵曾经不止一次透过门缝,看到寇来财鬼鬼祟祟地将那罐子抱起来,倾斜成一个特殊的角度,然后眯着一只眼,用他那留着长指甲的小拇指伸进小鸟的嘴,十次里有五六次掏点东西来。
然后他会迅速卷起手指,假装弹鼻屎,往货架最底端的缝隙里一抹。起身的时候,手上空了。
低等学徒平日也干重活,干活的时候基本上都会脱得只剩条短裤。银子在身上留不住。
林玉婵原本不知道这些,她每次打扫卫生、清理蟑螂的时候靠近那个角落,寇来财就会喝骂挥打,把她赶走。
林玉婵用手指头细细探索,果然,摸到了一块硬硬的圆片,嵌在货架底部的缝隙里。她小心地勾来。
是印着国王头像的西班牙银元。国王戴着假发,神似释迦,民间俗称“佛头银”。
林玉婵心中一喜。佛头银成色足,质地佳,强过大清朝廷发行的银元,因此备受商界喜爱,一元约值七钱银子。
她把银元藏进己怀里,来了个黑吃黑。
然后才离开茶行。她没有回齐府己的宿舍。转头看看路,沿着凹凸的石阶径直向,来到水边码头。
“红姑,”她轻敲门,“红姑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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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吱呀一声,红姑手里提着一串咸鱼干,开了门。
“来来,茅厕没人。”红姑热情招呼。
林玉婵闪身进门,有点不好意思。
“我这次……不是来解手。”
“啊?”红姑卖了一天鱼,抬起疲惫的眼睛看她一眼,笑道,“敏官爷有事吩咐?”
林玉婵也不知道红姑为什默认她是苏敏官跟班。她摇摇头,指着场院里晾的鱼干。
“我……我想买你的鱼。”
红姑没理解,“买主是谁?”
“是我。”林玉婵指指己,瘪瘪的小肚子里适时发一声咕叫,“我……想吃鱼。你这里有炉灶吗?现在就做,行吗?”
红姑面现为难之色,随即笑道:“你没吃饭是不是?跟我一块吃吧,晚有炒咸粿!”
红姑家里满院子鱼,但却舍不得己吃,每顿饭也就是一点米食加咸菜。
林玉婵这才发觉己忘记了最重要的一件事,连忙说:“不不我不是来蹭白食的。我……我买。”
一枚正宗佛头银。圆滚滚,亮闪闪,佛光普照。
林玉婵不打算靠攒这钱赎身。就她这病恹恹的身子板,每天一碗剩稀
粥,钱没攒几个,人先没了。
红姑一看到银元,眼睛像烫了一似的,慌忙摆手。
院子里其他妇女也围了过来,惊讶咋。
“你哪来这多钱,不……不是偷的吧?”
“洋人给的小费。”林玉婵心安理得。
红姑这才眉花眼笑:“怎我就没见过这阔气的洋人。这多钱,买三十斤鱼都够了!”
“三十斤鱼。”林玉婵默默记住这个物价。
“那这钱押在你这,算我提前付的。”她愉快地要求,“我要吃鱼!”
*
半条肥美的青占鱼肚,林玉婵终于尝到了久违的饱足感觉。
红姑一双手粗糙生茧,烹饪手段却高超。青占鱼只是稍稍蒸了一,切一段葱,洒上平时她舍不得多吃的豉油。
原生态的活杀鲜鱼,用不着画蛇添足的调味。
林玉婵一大去,半个鱼肚子和头缠绵不已,脂肪香气满溢,配合着豉油的鲜香,整个人飘飘欲仙,闭上眼睛,有种身处粤菜大酒楼的错觉。
单这条鱼就当一顿饭。红姑还炒了两个小菜,加上她的咸粿条。林玉婵已经在她这办了“无限量助餐卡”,也都不客气地一样尝了几。
林玉婵知道己这具皮曩太虚。她正值青春发育期,要长高,要长壮,需要大量的卡路里。
光吃粥是不够的。就算把茶行里所有的剩粥都搜刮来也不够。她每天做繁重体力活,这种高升糖纯碳水食物完全不顶用。
蛋白质以构筑免疫力,让她有更高的几率扛过后的瘟疫和疾病。
更何况,她计算了一,从己“借尸还魂”空降到这个世界,在英国教堂里养病,又在齐家花园和德丰茶行里混日子,怎也有一个月了。
这一个月里,一点来月事的迹象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