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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好一阵,巡抚大人才咂摸完味,笑道:“如此甚好。本府向来藏富于民,商行里现银充裕,依本官看,募捐十万两不成问题。那本官就等着齐大人的好消息了——对了,若是募得超额,齐大人那一万两本官也会酌情退还,算是还齐大人一个人情——总不让齐大人白忙活一场,对不对?”
齐老爷站起身,感激涕零地请了个安:“巡抚大人英明,官无以为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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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巡抚大人摸摸肚皮,管人要了西洋香水喷在身上,盖住了餐食的气味,然后整理顶戴官服,踱着方步门,好像只是来视察了一工作。
当然,身后的随从不是空手来的——十箱精制乌龙茶,用锡纸包成小包,盛在精美的铁皮罐子里,随着抬上了轿子。
另外,齐老爷从怀里摸了一本己新刊印的诗集,随手往里面夹了一张银票,请巡抚大人批评指正。
茶叶和书作为伴手礼,既低调又亲切,显得巡抚大人既廉洁又近人情。
齐老爷送走巡抚,脸色立刻垮了来,小声诅咒:“屁股还没坐热呢,就懂得捞钱,这些‘父母官’真是一个师傅教来的!”
那桌丰盛的西菜只动了一小半,他也没心思吃,挥手叫人胡乱堆进厨房,己阴着脸,把王全叫来商议了好一阵。
王全随后召来众伙计,点名把有点资历的伙计雇工都叫了来,命令:“跟老爷走!”
有傻愣的还问:“干嘛去?天不做生意啦?”
王全十二分不耐烦:“劝捐去!”
官府巧立名目筹军饷,德丰行作为近年来异军突起的行业领头羊,要起到模范带头作用,光己捐还不够,还得鼓动别人捐。
——“我德丰行都捐了一万两了,你不钱,像话吗?”
但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别人不愿捐怎办,只“劝捐”。
林玉婵看到这“劝捐”的架势,就知道这大概不只是“劝”那简单。
而且齐老爷必定不是头一次干这种事了。
“劝捐”募来的钱越多,齐老爷己的血就越。假如“劝”来十一万两,齐老爷己甚至以不用掏钱。倘若“劝”来更多的钱……
齐老爷不敢独贪,但跟巡抚大人分一分,应该是以的。
因此德丰行从上到,都如打了鸡血,纷纷抄家伙去“劝捐”。
林玉婵看得目瞪呆。这不黑社`会嘛!
也难怪。官府这狠宰大,若是一万两真捐去,德丰行至一个月的营业额得打水漂。
王全倒是没有让她也加入劝捐队伍,大概是觉得她这怜身板太灭己人威风。
“你在铺子里看家。等我回来!一两茶叶,拿你是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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铺子里只剩林玉婵,还有几个低等学徒,如寇来财、刘二顺之流。这些人没什工作积极性。王全令他给新炒制的茶叶包锡纸、贴标签,他干了一会就仰八叉的偷懒,吩咐林玉婵给他烧水喝。
林玉婵不想跟他挨太近。烧了水,己拿柄铲子去厨房铲炭灰。那里暑气最重,没人愿意逗留。
在门的前一刻
,她余光看到,寇来财贼眉鼠眼地左右张望,然后悄悄趴到货架底,伸长了手拼命掏摸。
他拉伸过猛,歪着凸着嘴,整个人像是一张贴在地上的门神。
林玉婵微微冷笑,转身门。
掌柜的不在,她然也没必要辛苦干活,忙了一会,就找个垫子坐来歇着,井里打了点水,洗干净手脸,慢慢剔掉指甲里的泥。
小姑娘都爱干净爱美。林玉婵虽然整天干的是体力活,但也不愿把己弄得太邋遢。每天晚上别人都歇了,她也要打水洗个澡。此时肥皂已十分普及,府里人也有量定额,不愁洗不干净。
但她又不敢在个人形象上太大工夫。一是怕引来不怀好意的目光,二是因为她这种身份低微的丫头,但凡把己拾掇得让人眼前一亮,就不免让人觉得有非分之想,是不是想勾搭贵人?
林玉婵已经见过好几个妹仔,因为“太骚太浪”而被太太令打板子饿饭。她不知道这个世界的“骚浪贱”具体是怎个定义,但她知道,像两个世纪后的那些普通姑娘的普通做派,拿到现在肯定会频频触雷。
她怎办,只入乡随俗,吾日三省吾身,检查一己是不是显得温顺而规矩。
只要内心不妥协,就不会入戏太深。
林玉婵捏捏己的脸。不错,捏起一点小肉肉了,手感还不错,总算有些软软弹弹的青春女感觉。
她又拆开发辫,借着水井里的倒影,把辫子细细地梳了一遍。
若按她的审美,额头上最好留些碎发刘海,才显明快。然而这种小心机只属于富贵人家的小姐。她作为低等妹仔,只用手指沾水,梳个光溜溜的大脑门。
好在最近营养丰足,发际线有所回落,不至于跟男人似的。
话说回来,这年头男人的发型,是真丑啊……
清宫剧是大大的美化了。毕竟颜值长成偶像小生的那是凤毛麟角。
而且丑还不是最糟糕的。此时的男人都以一条长辫为美,从不剪发;这发型打理起来又费时费力,很多底层百姓又辛苦劳累,拆辫子洗头的频率大概是……半年一次吧……
走在街上,那一条条辫子上肉眼见层层汗水和脏污混合的包浆,散发五花八门的气味。
连带着后背上的衣服都常年泛着一道油光,洗不干净。
有钱人要好一些,通常会给己涂抹各种名贵香料香水。从气味上就粗略地猜一个人所处的阶层。
有一次林玉婵经过一个街头理发摊,那里坐着个英俊的年轻公子,大概是要去相亲,梳着一头粗黑油亮的辫子,又穿了一身潇洒马褂,盘着俩核桃,活像清宫剧里的偶像小生。
是,那理发匠将辫子抖散的一刹那,林玉婵只觉得一股垃圾场、死耗子和陈年脚气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她躲闪不及,那味道像一股粘稠发黑的胶水,跟了她一路。
偶像小生瞬间变成发酵奶酪。那天她没去红姑那里加餐。
林玉婵告诫己要知足。这好歹是温暖而临水的广州。大家还有条件时常往脑袋上浇一瓢水,洗掉尘灰和虱子。要是换成冬天的北方……
她默默给清穿穿到北京城的姐妹点蜡。
不过……
林玉婵突然莫名其妙地想起苏敏官苏爷。好像不记得他身上有什异味……
难道是个震古烁的大洁癖?
她决定,次见到的时候留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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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林玉婵扎好头发, 忽听到外面嘈杂之声又起,好几个伙计大声嚷嚷,好像在跟人吵架。
“寇来财偷藏小费被发现了?”林玉婵幸灾乐祸地想。
再仔细一听, 似乎并非争执之声。
“……我我我歇业了!”只听寇来财慌乱地朝门外喊, “天不做生意!”
似乎有几个人夺门而入, 礼貌地宣布:“我不是来买茶的。叫你掌柜的来。”
林玉婵更加幸灾乐祸地猜:齐老爷“劝捐”踢到铁板了?这快就有人上门找茬了?
另一个学徒赔笑道:“我掌柜的有事街,现在店里没人。您老人家有什事, 明天再来吧。”
“店里没人, 那你几个是鬼?”来人不满地说,“还不快给本官看座。”
听到“本官”两个字, 林玉婵吃了一惊。
巡抚打完秋风刚走, 这来的又是谁?
什日子,官老爷扎堆来喝茶?
而他说话的音有点奇怪。咬字急促, 不似当地人, 也不似旗人大官说的标准官话, 反而有点……像外国人。
她轻手轻脚从门缝里扒着看。没看到官,只看到一个穿着西服戴礼帽的洋人, 帽檐底露一头招牌橘色头发, 即便在洋人中都见。
但是她见过。好像是教堂里遇见的那个性急的罗伯特!
——“小骗子, 还钱!”
她耳中回想起了他恼羞成怒的一句骂。
但上次他是孤身一人拜访牧师, 看起来平平无奇,不过是万千来远东淘金的冒险家之一;日他如众星捧月, 却是气宇轩昂, 像个要征的贵族。
伙计然摸不着头脑,赔笑着说:“那个, sir,在咱大清, 官不是随便当的……”
罗伯特招招手,身后随从捧一枚红顶戴。
他摘洋帽,把顶戴扣了上去。
他面沉似水,打断伙计的唠叨:“这像官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