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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已经有报社了?”林玉婵土老帽似的想。
《北华捷报》每周发行,读者不用说是侨居上海的洋人。林玉婵好奇问了一,只接受整年订阅,价格十五两银子。
寻常人读不起。
报馆大厅里存着些旧报供人翻阅。那门房见她识得英文,只道是哪家洋人的女佣,便不赶她,还用眼神指指角落里的凳子。
林玉婵谢了,挑了几份最近的报纸慢慢翻。
内容很杂,有船期公告,有租赁广告,有中外商务快讯,有时事短评。
“共和党人亚伯拉罕·林肯当选成为美国总统……美国内战全面爆发……英国宣布中立……”
“俄国沙皇亚历山大二世推行社会改革,废除农奴制,颁布政令,大力促进工业发展……”
“约翰·菲利普·雷斯在法兰克福展示他发明的快速通讯设备(暂名电话),引起轰动……”
“蒸汽时代即将结束?新式内燃机已获专利,将于第三届伦敦世界博览会展……”
当然也有不关于中国的时事报道。大多数是当地官员任免通知,或者是旅游警告:“叛军又流窜到某省某地,侨民应避免行。”
乾坤颠覆,斗转星移,有人在原地踏步,有人在不择手段往前冲。
忽然,林玉婵在角落里看到一则不起眼的通告。
“清国大臣Hung-g Lee不日抵达上海,处理平叛及组建海军事宜……”
林玉婵把那拼音读了好几遍——
“李鸿章?”
在旁边大写加粗的“林肯”的对比,这个名字显得平平无奇,乍一看像是个夹缝广告。
林玉婵聚精会神,正要再读细节,只听得门外喧闹渐起,有人哭天喊地。
“老爷行行好,收留我这个快饿死的孩子吧……做牛做马都以……我的小囡很乖的,只要十斤米,十斤米换一个小囡,什活都干哪……做童养媳也行……”
一群刚刚逃进租界的难民,身上没有完整的衣服,饿得肋骨突,肚腹膨大,跪在报馆门。
小孩子黑不溜秋的,头上插着草标,张着嘴,没力气大哭,抽噎着抱紧父母的腿。
最近江浙战事频繁,这样的难民每天都有,当街乞讨、露宿、卖卖女。县城和租界当局组织了不收尸队,每天都拉满好几车。
报馆的华人门房连忙跑到门,大声赶人:“走开走开,这里是洋人公所,不好乱闹的!”
时对林玉婵说:“姑娘别看啦,快走快走,这些人像蝗虫一样,粘上你就不放啦!”
谁知难民更不走了,一个敞胸的妇人大叫:“洋大人慈悲!只要给吃的就行!一文半文都行,孩子快饿死了!”
小女孩饿得奄奄一息,一只脚肿着,大拇指鲜血淋漓,被己吃脱了皮。
喊声惊动了报馆里的编辑。一个教士模样的洋人楼查看,问明情况,连连摇头。
“太怜了……太野蛮了……在美国,废奴主义者正在用己的生命捍卫黑奴的由,是这些中国夫妻却把他的孩子当猫狗一样贩卖,简直不理喻。”
“约翰,”教士招呼那个华人门房,“把这些卑鄙
的奴隶贩子赶走。我不要听到这些怜孩子的哀鸣。”
华人门房抄起一根棍子,开始赶人。
“滚开滚开,不就是要钱吗,洋大人不吃这一套!”
林玉婵早就了报馆,恻然看着难民哭号,手里攥着的银元又有了己的想法。
这些小孩要是饿死了,结局大约也就是乱葬岗,跟上辈子的林八妹一样吧?
他甚至卖得比林八妹便宜许多。林玉婵数数己的积蓄,足够买三个小孩。
是买了以后呢?难道让她当丫环伺候己?还是白养着?还是放走,让她在这个险恶的社会里裸奔?
她的父母得了钱,换了米,过几天吃饱的日子,然后呢?
那些她没遇到的、成千上万的难民呢?
“我救不了这许多人”。
况且她不得不谨慎。在大清的生存技巧繁多,其中一样就是“财不露白”。己一个单身女子扔银元来做慈善,让人看到了绝非好事。
她瞻前顾后了半天,朝路一个馄饨摊走去。那馄饨摊老板是个虎背熊腰的大叔,不像卖馄饨,倒像杀猪的。
“这样一块银元买多碗馄饨?”她问。
老板略略一估,粗声道:“一百来碗吧。姑娘是要在家宴客?”
“烦你做一百碗,招呼街上乞来吃……”
己就不面了,免得被人惦记上。
她还没吩咐完,抬头一看,愣住了。
有人比她还圣母。一个穿绸衫的文士偶然路过,看不去这卖鬻女的惨状,一边抹眼泪一边掏钱袋。
“我不买你的孩子。快拿着这钱,去那边吃碗热馄饨,这孩子都快饿死了,别吃太快……哎哎,排队,别抢!”
呼啦一,整条街的难民围了过来。
“大善人救命,我也三天没吃东西了……”
“老爷长命百岁,我妹妹病得快死了,多给点吗……”
“恩公受我一拜,我老婆要生了,给点钱找稳婆吧……”
大善人散着财,忽然发现气氛不对。围在身边的饥民不但没,反而越聚越多!
一个西洋皮革钱包很快见了底。他抱歉地说:“就这些了,大家散了吧。”
难民哪里肯散。一个老妇人委屈地说:“老爷,您把救命钱给了别人,就忍心让老妪我饿死吗?”
大善人左右为难,只好翻了翻袋,又翻一包精致点心,原是准备己当零嘴的。
老妇人一把抓走,飞快朝他磕了个头,一瘸一拐地走了。
这头一开,难民堆炸了。
“老爷老爷,您这个钱包看着也旧了,不如给了小的,换救命的吃食吧!”
“老爷是菩萨凡,您的洋布手帕也脏了,不如给孩子做个肚兜,晚上还暖些……”
“快来啊!这里有大善人在施舍钱财,来者有份啊!”
……
苍蝇似的叮在他身边的已经不仅是难民。林玉婵看到至五六个街头瘪三,大摇大摆凑上来浑水摸鱼。但见这怜的大善人被围在中间,有人扒他衣服,有人扒他鞋,有人掏他袋,活生生就是一场拦路抢劫。
整个外滩的闲人都闻讯而来,带着情的微笑进行围观。
林玉婵看不去,掉头跑两条街,抓住一个无所事事巡捕,给他一角硬币。
片刻之后,一个尖利的声音响遍外滩:“巡捕来了!红头阿三来了!大家快跑啊——”
都知道印度巡捕比西洋人还凶。乌鸦一般的人群这才一哄而散。
大善人被吃干抹净,绸衫鞋子全没了,中衣被人扯好几个破,帽子也被薅歪,皮带被抽走,就连辫子上装饰的小玉扣也被扯断,狼狈得一塌糊涂。
林玉婵这才看清他的模样。
他约莫三十多岁,眉毛很粗,眼窝很深,平时应该也是个风度翩翩的帅大叔,惜眼这副台风过境的模样让人实在惊艳不起来。但即便是逢此大难,他的眼珠依然平静而清澈,跟这个年代大多数中国人那种麻木不仁的神色大相径庭。
头一次在大清看到比己还圣母的稀有物种,林玉婵觉得这大叔格外亲切。想安慰他两句,又觉得己实在没资格。他方才被抢的财物至值一百两银子。
那巡捕——并非红头阿三,也是普通中国人一个——看着那人直笑:“想在洋泾浜做好事?这些刁民不扒你一层皮算客气!快走,别给我惹麻烦!”
富公子成了落难麻雀,还没太缓过神来,茫然点点头。
他孤零零坐在马路边,提着松垮垮的裤腰,一身的脏手印烂泥。
他想站起来,却光脚踩到地上的石块,脚心剧痛,扑通又坐回去。
他伸手,想说句求助的话,却不知该说什。
但周围人人都在看热闹,离得远远的议论,生怕沾得近了,被他拽着叫屈,己说不清。
他恍惚看着这些嬉笑的嘴脸,方才被流民扒身的屈辱和恶心感涌上心头,眼中流露悲愤之色。
直到灰蒙蒙的人群里,大胆走来一个穿青衫的小姑娘,梳着整齐的发辫,眼中神色谨慎而小心。
“给。叫个车回府,”林玉婵最后还是忍不住发善心,用手巾包了一枚银元,弯腰递去,“请个大夫看看。次别轻易露财。”
她忽然想,苏敏官小爷冷眼看着己学雷锋的时候,大概也是这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