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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善人怔了半天,颤着手,接过她的帕子。
他用力擦己身上的脏手印,摇头苦笑。
“多谢姑娘仗义相助。我……我没想到中国竟已成了这副模样。”
这话听得林玉婵浑身一激灵。这气怎这外宾呢……
和她刚刚空降到大清时的感想一样。
还有他对中国民风的完全陌生,难道……
她起了个大胆的想法,比了个手势,轻声问:“您有健康码吗?”
大善人愣愣抬头:“啊?哦哦,啊。”
林玉婵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完全没反应,看来是土著。
大善人狼狈挣扎爬起来,一个不小心,弄掉了己的帽子。
和帽子一起掉在地上的,还有缝在帽子后头的辫子。
他赶紧捡起帽子,若无其事地戴好,盖住一头三七分短发。
林玉婵内心如一万只喜羊羊呼啸而过。
搞咩?咩咩咩?
年是1861,不是1911!
这堂堂大清国两万万男,有多是已经偷偷把辫子剪了的?
这人绝对不简单。她追上大善人,尽量淡定地跟他对暗号:“
“先生,松柏林中洪是姓……”
“团圆日在亭中……”
“本钱在手中,天一般……”
直到把苏敏官跟她提过的各省认亲令都过了个遍,却没有任何回应。大善人用迟来的警惕眼神看她一眼,问:“姑娘,你是算命的吗?”
林玉婵抿着嘴,觉得这大叔实在是情商堪忧。
她大大方方笑道:“您见过倒给钱的骗子吗?——哎,车夫。”
再缠去就成痴女了。她招手叫来辆租马车,让车夫把光脚大善人扶上去,然后挥手:“一元应该够用了。再见,留心别被绕路。”
那人坐在车上,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己还白拿人家姑娘的银元呢。
连忙在怀里摸个名片,双手呈上。
“姑娘,有空来我的商号,我还你钱。”
林玉婵接过。名片已经被无数只咸猪手揉得皱皱,依稀看得清上面的字。
容闳
博雅洋行总经理
地址:法租界西贡路X号,欢迎莅临商洽洋货贸易……
“做生意的?”林玉婵惊诧地想,“照他这散钱的速度,齐爷都比他晚破产。“
翻过来还有英文。跟中文的内容差不多,只不过名字面加了一行字。
Yung Wing
Bachelor of Arts, 1854, Yale College, ecticut
嗡嗡嗡,天上仿佛平白多十个太阳,林玉婵看着人力车远去的背影,觉得眼睛有点要晃瞎,喃喃道:“是我想的那个耶鲁吗……”
用名校光环招摇撞骗的也不。但他要是真骗子,为何不在中文版上写明“耶鲁”二字?要是他专骗洋人,那也该是冒充个阿哥贝勒,才算正确操作吧……
况且以他这冤大头的性格,要真是骗子,一张就得穿帮。
所以……是真的?
她上辈子都没见过一个耶鲁学霸啊!!
一个耶鲁毕业生,不远万里回到中国,被一群流民瘪三给欺负成这样,就……也够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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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午, 林玉婵回到旅舍房间,简单给己洗把脸。
宿的女工厨娘都已回了,个个面露疲倦之色, 然而兴高采烈, 把买来的一包包洋货摊在床上开箱。那神情跟一百多年后从南京路扫货回来的游客差不多。
林玉婵什都没买, 还平白扔去一把钱。但是她一点也没工夫想这些俗事,满脑子都是:
耶鲁啊……
她忽然记起来了, 好像确实在历史材料里看过一位“第一个美国名校留学生”, 耶鲁毕业,回乡报国……
她心里一跳。好像是他……因为“闳”字她当时不认识, 连带着整个材料都跳着读, 没记住太多细节。
只记得这人似乎活得挺长的。
她扪心问,己作为二十一世纪的高中毕业生, 空有一百多年的先进知识储备, 让她报考当前的耶鲁, 她得到哪怕一个面试通知吗?
(当然,十九世纪的耶鲁大学是不招女生的。但这并不让她减轻多愧之情)
每当她对这个腐朽没落的时代稍有轻视之意, “古人”都会用各种各样的惊喜来打她的脸。
耶鲁啊……
这个名字, 大清放在一起, 简直像是两个平行时空的映像。
正如她现在的房间里, 陈旧的板墙散发着轻微的霉味,几个缠足女子互相帮对方拆着发髻, 笑议着己这一趟差, 家里婆婆如何不快,看到薪水数目才展颜意, 那嘴脸真真笑;斑驳的面盆里散发头油桂花香,尖尖的绣花弓鞋整齐摆在床, 开着的鞋几乎和鞋底一般长宽,好像一排饥饿的雏鸟。
而窗外忽起异浪语,一个年轻的西洋小子似是饮醉了酒,歪着步,大着头向身边的女伴介绍着如何测量真空中的光速值;他身边的女伴穿着紧身洋裙,扭着束成一握的水蛇腰,小鸟依人地聆听着,不时腻声轻笑。
林玉婵心想,在这两个迥异世界的夹缝里,她最终会滑落到何处呢?
当当当,有人敲门。
“苏林氏?”女子旅舍里值夜的混血嬷嬷探头往里看了一眼,“有人找。”
林玉婵把名片揣回怀里,跟着嬷嬷到门,看到了赫德的捧顶戴专员。
难得日他手里没有顶戴,而且难得直起了腰板,趾高气扬对她说:“赫大人召你去他的办公室一趟。”
“这晚了?”林玉婵惊讶,“赫大人明日不公干?”
捧顶戴的不耐烦:“不休息,我一群人都伺候着呢。他忽然想跟你说话。”
按中国人的观念,一大男人大晚上的找良家姑娘相见,是十分有伤风化之事。皇上见娘娘还得先翻牌呢,这是起码的尊重。
不过大家也都知道,洋人不归中国宗法管,什三纲五常一概没约束力。海关雇佣的数妇女,薪水必须开得比市价高五成才招到人,就是为了买断这些礼义廉耻。否则正经妇道人家谁肯给洋人打工。
林玉婵当然不在乎,毕竟赫德作为老板来说,比王全厚道多了。
虽然都是剥削人吧,但开明地主和黄世仁的区别还是大大地。
赫德在江海关被分配到一间临江的办公室。这是后世外滩的黄金地段,在二十一世纪的一位置,小窗外面应是万家灯火,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闪着霓虹灯,一开窗就如拥有了整个中国。
但此时,窗外这是黑洞洞的一片,偶尔有大型火轮鸣着汽笛,剖开夜色,船舷两侧明灭不定,驶入点点星光。
办公室很拥挤,几个秘书文案在翻箱倒柜,仆妇忙着清理桌上吃剩的茶水点心洋酒。赫德正烦躁地踱步,手上沾了不钢笔墨,忽然抓一把头发,愣是给己抓了一副超前一百年的蓬松刘海。
林玉婵看他那样子不敢笑,反而心生敬佩之意。
堂堂粤海关副总税务司大人,刚从船难里捡回命,就马不停蹄地投入工作。日他手的杂工助理集体休假,逛了一天上海滩,他却在办公室里加班到深夜。
“林小姐,我明天要见一个很重要的人。”赫德懒得寒暄,开门见山,“这关系到那批军舰的归属问题,这次会面绝不搞砸——我要多和中国人聊聊天,好弄清楚那些高官到底是怎想的。”
林玉婵一看这架势就明白了。他紧张。
跟现代人一样,面对一项艰的任务,或者一个无法完成的deadline,人反而无法全心投入工作,而是想尽借拖延——玩玩手机、吃点零食、把平时静音的群组刷个遍,美其名曰寻找灵感。
“这事不该找你结识的那些中国官员?”林玉婵也立刻进入状态,反问,“我一个大官都不认识。”
赫德郁闷道:“中国官员?那些人嘴里没一句真话。他提到比己高两阶以上的官位时,说两句话就要隔空请安。凡是犯忌讳、影响他仕途的,他宁把己的牙齿敲掉也不肯说半句。在那种死气沉沉的地方呆久了,我每天都觉得己在过八十大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