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尔等蝼蚁
卜黯焚的话让人听起来很不舒服。采怜撇了撇嘴，低声嘟囔，“什么叫最差的。也太瞧不起人了吧……”
伏琴却依旧是面容沉静，她应声走出，静静地站到了大殿中央，微微施礼，“伏琴见过各位长老。”
“年龄，家学渊源。接触过的仙法典籍……”卜黯焚扫了眼自行过礼后便呆呆站在大殿中央的白裙少女，语气里是满满的不耐烦，“还有修行的时间，这些还用我一个个问吗？！”
卜黯焚捏着石椅的手微一用力，座下的椅子扶手便瞬间碎成了粉末。
伏琴双手渐渐握紧，她清冷的眸光闪了闪，声音却一如既往地平静淡然，“伏琴，十四岁。无父无母，无家学渊源。之前从未接触过任何修仙功法。”
她望着卜黯焚的眼睛，声音顿了顿，“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幻音宗，所以，很多规矩还不是很清楚……”
“不清楚？”卜黯焚眼神一凝，他扬了扬流云广袖，语气里的轻蔑和不屑让在场所有的人几乎同时微微皱起了眉头，“那你还是等弄清楚了再来吧。”
伏琴眼中涌起一层薄薄怒意。这是什么意思？是让她打道回府吗？
伏琴清冷的目光凝注在卜黯焚火红色的袍袖上，一时有些无措。她轻轻握了握裙边，心念急转，想了想竟是恭恭敬敬地欠身行了一礼，口中轻轻吐出一个字来，“是。”
四周顿时一片鸦雀无声。卜黯焚的态度众人早就见怪不怪了，他向来喜欢冷言冷语、讥讽别人，让人下不来台的话从来没少说过。但碍于身份地位，人们也只得尽可能地躲着他。
可让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伏琴竟是如此态度。
没有一句哀求，没有一丝愤怒。这一路费劲波折，伏琴在这最后的拜师关头竟是丝毫不为自己辩解和争取，却是如此乖巧温和地妥协了。
杀鸡儆猴、杀敌立威。卜黯焚向来是雷霆手段，他也没想到这小丫头竟然连一句辩解都没有。自己这一拳像是打在了棉花上一般。
本来准备了一肚子的教训之词遛到了嘴边只得生生又咽下。卜黯焚冷哼一声，他挥了挥手，目光渐渐冰冷，“我是说，你从哪来便回哪去！”
伏琴依旧款款一礼，“是，长老。”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惊愕神情之中，她优雅转身。火红烈焰中，伏琴白裙微扬，脚步坚定、决然，不带一丝留恋地向殿外迈去。
在那短短的数息之中，伏琴想得很清楚。她是幻音宗掌门荆生亲口说了要留下的人，她不相信，这看起来不可一世的红衣老头真的可以做到目空一切。甚至是不惜拂了荆生的旨意。
只为了，和自己这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小丫头置气。
热浪滚滚、伏琴瀑布般的青丝在朱雀喷吐出的红炎中微微有些蜷曲。额上细密的水珠随着她清浅的脚步滴落下来。七，六，五，四……
距离离火大殿的殿门只有最后三步了。伏琴咬了咬唇，脚步却仍是毫不停顿的，决然地向前迈了出去，三，二……
最后的“一”字在伏琴心底缓缓吐出，卜黯焚淡漠的声音终于沉沉响起。“站住。”
伏琴心底泛起一丝冷笑，她转过身，语声清冷却不失乖巧，“长老可还有什么吩咐？”
卜黯焚挑了挑眉，却是一脸不悦，“你的性格倒是柔顺，回来吧。”
见卜黯焚一副受了气却说又不出的憋闷模样，采怜心中暗呼痛快，爽，实在是爽了。她从出生到现在，可从来没看过任何人能让卜黯焚流露出如此神色的。
采红菱今日也是一身红裙，与离火殿的火热气氛很是协调。她见伏琴仍是身形笔直、静静地站在大殿中央，便温声问道，“听说你之前一直生活在外面世界，为什么忽然想要回到幻音宗来修行呢？”
伏琴微微侧头想了一想，很认真的回答道，“长生。我来这里最主要的目的便是为了绵延寿命，为了能够长生。”
伏琴质朴的话音一落，在场众人都忍不住笑了。只有卜黯焚眸光一闪，重重的哼了一声，“俗物，俗物，朽木不可雕。”
采红菱轻轻点头，她身旁隔了几个座位的黑袍老者接着点头问道，“那你以为，修习仙法除了能够长生，还能如何？”
对于这个问题，伏琴倒是没怎么思索，她声音清冷，“修行除了能够求得长生，还能得到我想获得的无穷法力。”
“无穷的法力？你想获得无穷的法力？”卜黯焚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倒是心高，只是你一个小姑娘要那么高的法力又有何用？老夫见你生得比一般人都好，倒不如早些寻个贵婿嫁了，再养几个孩子、草草过完你这短短一生。”
“可伏琴不想如此糊涂地走完自己这一生！”伏琴的手渐渐握紧，她清冷的眸子里染上一层悲哀的情绪。
“伏琴厌弃那样的生活，伏琴想要这无穷的力量，想要飞升成仙，更想用这力量去掌控天地的法则，去一剑斩尽天下的不平事！”
卜黯焚冷冷一笑，“人不大，口气不小。老夫见过太多像你这样说大话的年轻人。当初来拜师的时候说的比唱的好听，但最后呢，老夫却没见她们中有任何一个坚持下来的。尤其是你们这些自以为有几分姿色便了不得的小姑娘！”
“学了一些皮毛，便当成了嫁人的筹码走了。从此海阔凭你跃，天高任你飞。她们哪里知道，修行一道艰苦卓绝。只有迎难而上，才能获得天地最深沉的奥秘。而她们那些自诩修为过人的半吊子，在真正的天才面前，实在是愚蠢可笑！”
“我不会像她们一样。”伏琴的声音清冷绵长，“因为我知道，只有站在天地的至高点，才能得到真正意义上的长生。也只有获得永恒的力量，才能过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才能，才能让我……心安。甚至……”
伏琴声音顿了顿，“甚至去决定，世间万物的生死轮转。”
这话说得让卜黯焚眼角一跳，但他向来心思深沉，仍是不露声色地听着。
伏琴想到自己痴情的娘亲，癫狂的父亲，还有自己这短短十四年前受尽的苦楚，声音越发苦涩，“别的，别的生活，纵然粉饰得再美好，也终究不过是镜花水月。不过是在受制于人，甚至是受制于这自然万物的一切……”
卜黯焚心中又是一动，但他面上依旧是不动声色的冷然，“想要获得无尽法力和不尽寿命，是要付出代价的。修行本就是逆天而行，可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可能你一进入这个世界，便是数十年、甚至是数百年都回不了家乡，你若是想家了会怎么办？”
伏琴的心微微下沉，“此心安处即吾乡。”
“好！此心安处即吾乡，很好，很好！”伏琴淡然沉静的声音一落下，卜黯焚终于忍不住心中的狂喜站了起来。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大殿中丽质天成的白衣少女，这就是他卜黯焚要找的弟子！也只有如此才貌双全的美人，才配做他卜黯焚的徒弟！
卜黯焚的声音越发温和，“你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觉悟，实在难得。你叫伏琴是吧？昨日的天赋测试，你几段啦？”
伏琴面容沉静，轻启朱唇缓缓吐出两个字来，“无段。”
“无段？这怎么可能？”卜黯焚一愣，但略略思索便不再说话。他负手在离火殿上首踱来踱去，“无段，竟然无段。不过倒也无妨，无妨……”
伏琴微微皱了皱眉，不知道他口中这“无妨”二字到底是何种意思。
卜黯焚的态度简直和先前判若两人，他温柔的目光看得伏琴心中阵阵发寒，“你们道术太低，此次就不为难你们了。”
他手一挥，静静盘在暗红色梁柱上的一条条红色火焰化作娇艳赤练蛇嗖的一声窜进了他的袖子里。
殿下众弟子相互对视一眼，面面相觑。卜黯焚和善的望着殿下七八个弟子道，“你们今日便随意展示一下自己的法术吧。”
伏琴玉手轻扬，沉寂了十几年的有凤来仪箫在她柔美的唇边悠然响起。
卜黯焚的目光凝了凝，“原来你竟是她的女儿。”
伏琴虽然身子娇弱，资质贫乏，但她一身深厚的灵力却让她毫不费力地催动起了眼前幻音宗消失了数百年的仙器——有凤来仪箫。
箫声款款，伏琴目光温柔清冷，在箫声中，她想起了她那情深不寿的娘亲，想起了她那如陌路更如死敌一般的父亲。眼中的清冷凉意化作盈盈流动的春水。那箫似是感应到了伏琴的悲伤与温柔，乐音越发婉转悠扬。在场众人的面色也随着伏琴的箫声忽悲忽怒，忽嗔忽喜。
没有枯木逢春，没有春色满园。伏琴悠扬轻灵的箫声，却是生生吹进在场所有人的心坎里。
一曲终了，伏琴收回有凤来仪箫，缓缓回到采怜身边。卜黯焚皱巴巴的老脸上忽然露出一丝莫名笑意。
“尔等纵使天赋再高，在我卜黯焚眼中亦不过如蝼蚁一般。我卜黯焚乃仙家妙手，纵然天资再差又有何妨？”
他的目光热切而浓烈，“伏琴，你可愿意拜我为师？”